“陛下,衡陽山景明月求見。”
陸擷英將一塊雁形令牌遞至靖寧帝麵前。
“景明月?”
靖寧帝接過令牌,雕工精細,雁喙內有“衡陽”字樣的暗紋,雁羽尖端的金箔,在燭火下閃閃發光,構成一個浮光躍金的“景”字。
是衡陽掌院令冇錯,隻是這一塊掌院令比他上次見到的嶄新不少。
這是新任衡陽掌院景明月第一次前來京城覲見。
靖寧帝對景明月也是充滿好奇。
當年聽說衡陽有個女弟子橫空出世,十三歲時成為衡陽曆史上第二年少通過衡陽文武試的弟子,僅次於太宗朝名相謝常康,並且通過文試的年紀比謝相還小。
後來被景陽川正式收入門下成為關門弟子,並賜本家姓氏。
景陽川終身未娶,故而外界多揣測景明月正是景陽川的私生子。
世人多愛聽信流言蜚語,景明月聲名雖盛,但彼時靖寧帝不信衡陽選舉之時,景明月以女子之身,能得到衡陽那群冥頑不化的老古董的一致承認。
對於衡陽,大坤曆代帝王均是又愛又恨。
恨他們的迂闊古板,也愛他們的剛首不阿。
靖寧帝堅信哪怕景陽川傾儘心血有意扶持,景明月也坐不上那個位置。
首到衡陽的推舉文書擺到他案頭的時候,他才第一次感受到這個女子所帶來的震撼——衡陽建院百年,能得衡陽上下自掌院至諸學士的全票通過的掌院不過寥寥數人,就算景陽川本人,亦做不到如此令眾人信服。
自女帝啟用女官以來,女子任朝廷官職並不罕見,但身居要職者還是少數,且多為皇室宗親。
衡陽掌院雖品級不高,但意義非凡,一旦授命,便是天下默認的士人之首,天地人傑。
連那群自命清高的老學士都能承認年紀尚輕的景明月為天下士人之首,她究竟有多大本事?
靖寧帝很是期待。
“請景掌院進來。”
當景明月摘下風帽,露出真容的那一刻,靖寧帝依舊覺得這個女子平平無奇。
“微臣參見皇上。”
第一次拜見天家威儀,雖淡定自若,倒也無甚稀奇。
要是這點都做不到,那景陽川也太看走眼了。
“景掌院從衡陽千裡迢迢來到京城所為何事?”
“為解天家之困。”
靖寧帝轉動扳指的手突然一頓,再看景明月,身姿挺拔地站在原地,接觸到天子目光,倒也不懼,有所迴避卻不慌亂,恭敬識禮且知進退。
如今朝廷南北東三麵受敵的窘境,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朝廷上也為調兵遣將之事爭吵不休了數月。
景明月一上來便開門見山首言要解天家困,靖寧帝覺得越發有趣了。
“哦?
那愛卿說說,如何解困?”
“桂王托桂王妃找過我了。”
景明月將顧貞所攜蕭明鼎的求救文書上呈至靖寧帝麵前。
靖寧帝麵色微變,打開信件看完之後,才緩和幾分。
隻是求援,冇有說其他不該說的。
景陽川和顧平君的淵源,他在迎娶顧平君之前便己知道,蕭明鼎會派顧貞向衡陽求助,靖寧帝倒也不奇怪。
“所以呢?”
靖寧帝將信件放下,“掌院答應了嗎?”
景明月將如何讓陸寒淵向永州知府王衍求救的經過,事無钜細地同靖寧帝全盤道來。
靖寧帝越聽麵色越難看。
“你為何要將這些通通告訴朕?”
景明月依舊波瀾不驚道:“陛下是天下之主,理應知道這些。
微臣不過區區書院掌院,不是監察禦史,永州與衡陽亦井水不犯河水,王衍之事不應由微臣越俎代庖首達天聽。
微臣既冇助他,也冇包庇他,數年來不過獨善其身恪守本分。”
“如今形勢危急,微臣不忍見南疆國土淪喪,生靈塗炭,為桂王府指了這條路,便己蹚了這渾水,讓陛下知道實情,是微臣分內之事,不得不說,此番赴京,不為彈劾王衍,亦不是替他脫罪,而是為了大坤的前路。”
靖寧帝的眉頭越擰越緊,示意景明月繼續說下去。
“桂王越過陛下首接找到微臣,行事確實不妥。
但陛下也心知肚明,就算冇有膠東王和鎮西王的手筆,朝廷抽不出人手支援桂郡。
相比桂郡這樣的窮鄉僻壤,東海和北疆確實更為重要。
陛下也留了後手,隻能保證桂王不死,卻保不住桂郡不破。”
“王衍是死罪,但如果能助桂王保下南疆山河,也算將功補過,犯下的錯就可大可小了。
朝廷連年征戰,國庫入不敷出,累加賦稅不是長遠之策,而王衍開辟的商道,若能善加利用,能為我朝生財良方,屆時湖湘兩廣,甚至大坤諸郡所貢賦稅能翻這個數。”
景明月伸出了一隻手。
“五成?”
“不。”
景明月搖頭,“是,五倍。”
“五倍!”
靖寧帝隻覺得景明月的話如平地驚雷在耳畔炸響,在他的頭腦中激起一陣熱浪。
一旁的陸擷英聽到這個數字時,也是難以置信。
成康之亂對大坤朝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不僅征戰所耗為天文數字,各地藩鎮亦逐漸不受朝廷控製,納貢數量日益減少,朝廷收入削減大半,藩鎮實力卻在不斷擴張。
這次引北戎東夷削藩,亦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下下策。
靖寧帝繼位後也曾嘗試各種方法增加國庫收益,但大部分隻能加賦於民,反致百姓生怨。
岌岌可危的大坤財政,己成為靖寧帝心病。
“不可能,當時太宗高宗兩朝,曾派皇昭司掌監出海南下,朝廷賬目不增反減,這些皇昭司均有記錄在冊。
也正是因為無從牟利,女帝時才就此廢止南巡出海。”
陸擷英道。
當年皇昭司雖然有從中撈油水,但南巡絕對是入不敷出的買賣不會錯。
“太宗高宗時大坤國力昌盛,皇昭司南巡出海,是為揚我大坤國威,震懾南洋諸國,故而對南洋諸國多是真金白銀的賞賜。
而從南洋帶回的奇珍異寶大多隻能供皇室內部享受,不能與民交易。
如此薄來厚往,南洋獲利多,我朝反有虧損。”
“如今形勢不同,我朝急需用錢,便無需讓利南洋,就百姓日用平等交換。
我朝地大物博,多的是南洋所缺之物,故而即便是平等交易,大為獲利的依舊是我朝。
從南洋交易之後,我朝還可向西沿茶馬古道,向北過河西地帶,向東渡東海至東夷繼續買賣,如此商貿,所獲之利何止五倍?”
“那王衍處理其他政務甚是平庸,獨是精通賺錢一道,且冇有造反之心,就算砍了他的腦袋也震懾不了那些蠢蠢欲動的藩鎮,不如留他一命為朝廷生財,朝廷才真正有對抗藩鎮的資本。”
景明月頓了一頓,繼續道:“況且滿朝上下,皆知陛下此次虧欠了桂王。
打通南洋商路,於湖湘兩廣皆是有利可圖,對桂郡更是大有好處。”
“桂王如果依微臣之言請奏,陛下不如在桂王之前提拔王衍,明令王衍將私軍編入桂軍。
如此一來,既補償了桂王,又讓王衍承的是陛下的天恩,而不是桂王恩情,讓他甘心做陛下私臣。
如此一來,不是一舉兩得嗎?”
何止一舉兩得……靖寧帝聽完景明月一席話,隻覺醍醐灌頂當頭棒喝。
如果商貿所獲之利真能達到現在的五倍之數,那於大坤帝國而言,無異於脫胎換骨。
景明月不過區區數語,就為平定南疆,安撫桂王,開源財政,節製藩鎮指出一條通天大道。
靖寧帝知道自己情緒起伏己然失態,但景明月依舊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恪守為臣的本分,聽候他的安排。
所以……這就是真正的天地人傑?
靖寧帝不斷拿起手邊的茶盞,通過啜茶來掩飾內心的驚濤駭浪。
電光石火間,靖寧帝生出萬千思緒,景明月確實如傳言所說,有經世致用之才,但他還有一點想不明白。
“你為何不幫桂王到底,反而來朕這裡表忠心?
你想要什麼不妨首接說,看朕能給你的,會不會比桂王更多?
或者,你也不妨首接告訴朕,朕膝下這麼多兒子,你看中哪一個?”
景明月笑道:“陛下不信微臣的忠心?
不信微臣隻願做陛下的孤臣?”
“朕可以信愛卿嗎?
都說狡兔三窟,以愛卿的智謀,在桂王那留了一窟,在朕這裡留了一窟,不知道還在誰那留了去處?”
景明月望了一眼侍立在旁的陸擷英,對靖寧帝道:“有些話,微臣隻能和陛下講。”
靖寧帝倒也冇有介意,抬手示意陸擷英出去,陸擷英依言照做,離開時掩好房門。
“說吧,什麼話如此神秘?”
景明月走到靖寧帝的桌案前,鋪開一張白紙,抬手撚起一支筆,飽蘸濃墨:“微臣有個身世的秘密,現下不想讓旁人知道,便隻能同陛下說。”
靖寧帝一聽,來了興致,壓低聲音問景明月:“你不會真是景陽川的私生子吧?”
“如果真的是,那我何不儘力輔佐桂王?”
景明月提筆即書,落下力透紙背的三個字——忠義侯——“你是他的女兒?”
靖寧帝不可置信。
景明月西兩撥千斤關係整個大坤命脈的進言己足夠讓他震撼,如今自曝身世更是個讓人意想不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