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無心醒來時天己大亮,五月和煦的暖風從微啟的窗欞裡鑽進來,穿過帳幔送進甜甜的花香,尹無心覺得好聞極了,於是在這香氣裡伸了個長足的懶腰。
之後她坐起身來,覺得腦袋有點昏沉沉的。
昨晚喝多了酒,魚龍院的“千醉飲”十分適口,一不小心就喝過了量,她懊悔著敲敲額角,走到妝台前揭開鏡襥。
鏡子裡映出尹無心嬌美的麵孔,飛翹的眼角脈脈含情,玲瓏的鼻子細巧可愛,粉嫩的嘴唇飽滿誘人,誰也不能將這明媚的麵孔與“天賜神力”掛上鉤,但尹無心就是天賦異稟之人。
她五歲能提起石鎖,八歲能拈起精純點鋼槍,十二歲臂開九石強弓、箭去百步穿楊,到了十三歲,尹無心使一對翻花鐧,跨一匹舞風駒,跟著父親尹在淵征戰沙場。
她手捉流星飛弩、鐧砸黃銅鐵甲,入萬軍叢中猶如穿花之蝶,取敵將首級猶似探囊取物,很快便平遼東蕩黔西,隳突南北名揚天下。
十六歲,戰功赫赫的尹無心受封驍騎將軍,享正二品俸祿,成為當朝第一位女將軍。
人說尹無心本是天上的神將,下凡曆劫時保留了一絲神力,隻為尹家世代忠心報國,因此投胎在他家裡。
朝野內外無人不信,皇帝親題“天賜神力”,掛在尹家廳堂之上。
然而此時此刻,令人豔羨的尹無心正在對鏡子摸臉,感歎自己酒後頹廢,顯得冇精神。
魚龍院的老闆娘梨若從屏風後轉過來,笑吟吟道:“喲,小將軍醒啦!
我想著不到正午您起不來呢!”
“我每日要去演武場,如何能不起來?”
尹無心仍舊捧著鏡子,“隻不過,你的酒太過醉人,我以後不敢來了!”
“小將軍醉的不是酒,醉的是人呀!”
梨若滿眼含笑,“昨晚那兩個美少年,一個撫琴一個舞劍,彷彿是一雙璧人,將軍可還喜歡?”
被她這麼一說,尹無心彷彿又回到昨晚,撫琴舞劍的一對少年的確風流貌美,尹無心也的確略失神魂。
“酒不醉人,人自醉~”她放下鏡子搖頭晃腦,“老闆娘找來的新人深得我心,哈哈!”
“小將軍喜歡就常來!”
梨若笑吟吟道,“來之前遣人說一聲,美人美酒都給您備好!”
如果尹無心有缺點,那就是“甚好美色”,她知道,但不準備改。
因此梨若的招攬讓尹無心很滿意,簡單梳妝之後,她步出雅室,看見丫鬟煙桃和參將明昀在院子裡團團轉。
“大早上在這裡轉圈,頭不暈嗎?”
尹無心奇道。
一見她出來了,明昀和煙桃爭先恐後奔了過來。
“參見將軍!”
明昀抱拳道,“將軍今日還去演武場嗎?”
“小姐!
昨天是去晴雪寺的日子!”
煙桃也急著說,“夫人足足等了一夜,大早上來問為何冇去?
小姐可要先去晴雪寺看看?”
尹無心的母親袁宛在晴雪寺帶髮修行,每月十六是尹無心看望陪伴的日子,結果她被魚龍院的美少年迷昏了頭,忘記了這事!
母上大人絕不能得罪!
尹無心遞了腰牌給明昀:“我今日不去演武場了,傳我的話,讓眾將士依陣法操練,不得偷懶貽誤!”
“是!”
明昀接過腰牌,轉身一陣風走了。
“小將軍,可要用過早飯再走?”
梨若追出來問,尹無心卻擺了擺手,帶著煙桃匆匆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花紅柳綠之間。
等出了魚龍院,早有馬伕遞上韁繩,尹無心與煙桃翻身上馬,向著晴雪寺疾奔而去。
晴雪寺是一座姑子庵,坐落在西城隱山之中,等跑到隱山腳下的靜翠亭,尹無心覺得餓了。
晴雪寺是清修之地,早飯隻有稀粥鹹菜,她後悔冇在魚龍院用早飯,於是撥馬向街市走去,想找地方吃飽肚子。
剛到街口,她就看見拐角處搭了張三角布篷,底下襬了兩套桌椅,彷彿是個麪攤。
尹無心喜歡吃麪條,因此吩咐煙桃帶馬去晴雪寺,自己下馬往麪攤走去。
己經過了早市,麪攤裡裡外外都空著,推車泥爐上坐著一口鍋,還在冒著嫋嫋熱氣。
“有人嗎?”
尹無心揚聲問。
“客官吃麪嗎?
裡麵請坐!”
隨著這聲招呼,推車後麵站起一個俊俏小生。
他生得修眉若裁、星眸似水,臉頰又鼓蓬蓬的,有些杏臉桃腮的模樣,如此美貌擊中尹無心,讓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客官請坐,”賣麵郎又說,“客官要吃什麼麵?”
尹無心回過神來,問:“你這有什麼麵?”
“原本有牛肉麪和臊子麵,現在賣光啦,隻剩素麵了。”
賣麵郎抱歉地衝尹無心笑笑,那一閃而過的羞澀像長著小手的春風,又揪了一把尹無心。
“素麵好,”尹無心說,“我就喜歡素麵!”
“好!
那麼客官稍坐,一會兒麵就好。”
他回身去煮麪,尹無心托腮觀望,瞧他肩上繫著襻膊,將兩隻袖子捲到肘上,露出雪白的一雙小臂,而他的手更加好看,指節纖長有力,雪白的麪條從玉石般的指間滑過,彷彿被注入了美味的靈魂。
尹無心不由想到魚龍院的美少年,撫琴的那個也算十指纖纖,卻又太過綿軟,像冇骨頭似的;舞劍的那個偏偏相反,骨節粗大青筋凸起,雖然抹了十足的粉,還是掩不住糙感。
尹無心帶兵打仗,看膩了粗獷大漢,稀罕精緻溫潤的讀書人,搖頭晃腦之乎者也的,讓人看著歡喜。
眼前這位雖不是讀書人,卻有著讀書人的溫文之態,行動間又帶著武人的瀟灑倜儻,拉麪、煮麪、撈麪,做什麼都乾淨流暢。
尹無心環顧西周,小小的麪攤桌凳清爽,筷筒茶杯擦拭得乾乾淨淨,飄著似有若無的果香。
“妙人!
讓他賣麵可惜了!”
尹無心暗想,“若能將他介紹到魚龍院去,也不必撫琴舞劍,隻消表演煮麪就能紅極一時!”
她歪著腦袋做白日夢,忽聽著一片拉凳子拍桌子的聲響,麪攤又來了五六個人,坐在旁邊的空桌上。
這幫人穿灰布短衫,個個袒胸露懷,看著就不好惹。
領頭的更是流裡流氣,長長的額發覆住眼睛,動不動便昂頭甩一下,露出頭髮蓋住的三角眼,看人不懷好意,跟帶著刺似的。
尹無心嫌棄地轉回臉,賣麵郎己經送上麵來,說:“客官請慢用。”
熱騰騰的一碗麪,清湯裡臥著雪白的麪條,撒著碧綠的蔥花,雖然什麼料也冇加,但看著就清香爽口。
尹無心早己餓了,取了筷子正要吃麪,卻聽旁邊叫道:“來六碗牛肉麪。”
“牛肉麪賣完了,”賣麵郎抱歉道,“現在隻有素麵。”
“賣完了?”
三角眼透過頭髮瞅著賣麵郎,“連牛肉麪都冇有,你在這做什麼生意?”
他說得慢條斯理,彷彿並不生氣,但冇等賣麵郎解釋,他便歪歪下巴:“給老子砸了!”
幾個大漢嘩地起身,“豁朗”一聲掀翻了桌子,桌上的筷筒茶碗嘁哩喀喳滾了一地,也許這桌掀了不過癮,那漢子順手將尹無心的桌子也掀了。
尹無心剛夾起一筷子麪條吹涼,還冇等放進嘴裡呢,麪碗就跟著桌子一起飛了。
一片狼藉之中,她淩空舉著一筷子麪條,臉色不大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