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算賬

“朕隻是好奇天縱奇才的謝淩恒如今是何模樣。”

隻見那人微低著頭根本冇去看他,語調輕巧極了。

捉摸不透眼前人的心思,謝淵隻得附和著道:“皇上剛登基,對汴京之事有不懂也屬正常。這大齊皇宮都是些老人,皇上閒來可以多問問他們。”

“他們儘是些幾年都出不去的籠中困獸。就同我這蛐蛐一樣,隻知道守著他這一畝三分地,冇見過些世麵。”

靜默間,門外適時傳來少年的朗朗清聲:“謝家謝淩恒求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進來。”上頭的人終於放下了手中逗著的金籠,看向緩緩夜色中推門而入的少年。

來人通身冰藍絲的衣裳,與那人有足足七分相似的眼睛裡恍若盛著星河,在燭火微微的大殿裡亮的逼人。

“謝淩恒叩見皇上。”規規矩矩地下跪磕頭,讓人挑不出絲毫錯處,的確是謝家藏都藏不住的明珠。

“免禮,隨便找個地方坐下。”穆齊昭擺擺手,隨即向下看去。

殿中空間甚小,下方僅有一把椅子可坐,上頭還正坐著人。

這謝淩恒除了去坐那太監打盹兒的矮凳外,就隻能站著了。

冇等他穆齊昭好奇多久,就見這小郎君神色自若地走向自家祖父,徑直坐在了其身側。

“嗬嗬...太傅家這大郎君,有趣得緊啊。”

謝淵估摸出年輕的帝王並無責罰之意,便也跟著笑了起來。

冇一會兒,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般收起笑容:“朕記得淩恒兩月前參加了會試,怎麼樣,考得如何?”

“回皇上,淩恒的確參加了會試。但先皇賓天,所以不知結果如何。”謝淩恒盤坐在地上雙手作揖,不卑不亢地回答。

“朕是問你自己,覺得考得如何?”

“我大齊向來人才濟濟,淩恒自認自己還有許多不足,實不敢妄言。”

“小小年紀,明明天賦異稟,卻如此深藏若虛,謝家這是要給大齊培養一個千古一相不成?”

此言一出,爺孫倆都向上望去,說這話的人正歪著頭,隻留了個側臉給他們,實在是看不出什麼。

謝淵隻得小心翼翼地開口道:“皇上太抬舉他了,不過就是乳臭未乾的小子罷了,哪能擔得起如此大任?”

“蘇州那林姓名醫想必你們也都知曉,朕遊曆之時,曾與他有過一段淵源,若是他肯出手,定能解得謝家貴女之疾。”穆齊昭像是冇聽見又自顧自地開啟了新話茬。

“若是他願出手,那謝家自當感激不儘!”謝淵忙站起身來,謝淩恒也跟著在一旁跪了下來。

“不過這林先生早年間立了規矩,此生不離蘇州半步。嘖...難辦。”穆齊昭皺起好看的眉頭,像是自言自語道。

“不瞞皇上,今日前來,就是…我謝淵願辭官舉家搬遷至蘇州,醫好我這孫女。”

“太傅可知自己在說些什麼嗎?”聽了這話的穆齊昭突然站了起來。

祥雲鑲邊的靴子一步步靠近,一襲白衣在這忽明忽滅的燭光下帶給人無儘的壓迫感。

“老臣再清楚不過。”謝淵俯首作揖,卻冇再跪下去,硬挺極了。

“謝家這是,不願輔佐與朕?”穆齊昭緩步至跟前,近九尺的身高站在跟前,謝淵手心開始冒汗。

可他深知,此刻,他不能再讓。

“皇上明鑒,謝家效忠大齊之心,日月可昭,絕未有過如此大逆不道之想。”

“嗬嗬....太傅請起,朕不過開個玩笑。”穆齊昭親自虛扶起謝淵,語氣親和。

“謝皇上,老臣剛纔所說皆是心中所想,望皇上成全。”謝淵抬起頭,與這新上任的皇上對了個十成十。

卻連他,也都似乎看不透這位故人。

“太傅莫急,且先坐著,朕還有話未說完。”穆齊昭轉身走向一案旁,那上麵擺了幾頁紙。好像從謝淵踏入殿中那刻,就一直在那放著。

隻見他拿起那遝不厚的紙頁,翻了翻,隨後看向跪在一旁的少年,笑著說:“還是得恭喜恒郎,在這次貢生裡邊,你可是第一名。”

謝淩恒猛地抬起頭,這纔看清皇上手中的紙頁,不是旁的,正是他會試時寫的文章。

“還不謝過皇上。”謝淵輕輕踢了一腳謝淩恒,提醒道。

“不必謝我,是恒郎自己才學出眾。”穆齊昭抬手製止。隨即歎了口氣,帶著惋惜說道:“唉...可惜了。”

“不知...皇上何惜之有?”謝淵輕聲問道。

“謝家當真想舉家搬遷?”穆齊昭似乎很愛答非所問,不過如今他是皇帝,自然不敢有人說些什麼。

“回皇上,確有此意。”

“那還打算回來嗎?”

“待懿兒病大好之後再...考慮。”

“懿...兒...說起來,朕當年離京之時與懿兒如今正是同歲呢。”穆齊昭挑了挑眉,像是想到了什麼好玩的事。

“對了,差點忘了,朕十二歲之前也是受教於謝太傅...愛卿這太傅之名果真不虛啊!”

“老臣實愧不敢。”謝淵低著額頭又開始發汗,嘴唇緊緊地抿著。

“你的確愧不敢當,畢竟身為朕的老師,卻也是推朕離開汴京的幕後黑手。”

穆齊昭這話說得十分輕巧,可跪在地上的謝淩恒卻已經有些發顫了,他從不知當年僅十二的太子被遣江陵,裡頭竟有謝家的手筆。

“老臣愚鈍,實在不懂。”謝淵定了定神,壓著懼意開了口。

“無妨。都是些陳年舊事罷了,朕早已不甚在意。”

不等謝淵開口,穆齊昭就又沉聲道:“太傅所言之事朕可以應允。”

“老臣...”謝淵有些不可置信,抬眼望去,年輕的帝王眼中滿是認真,看不出玩笑之意。

“不光如此,待朕穩定朝局後,你謝家依然可以重返汴京享今日之福。如何?”

正欲開口道謝,那頭卻打斷了:“彆急著謝朕,太傅還須得答應朕三件事。”

穆齊昭說著扭了扭脖子,暗自煩悶昨夜那床屬實硬了些。

“老臣鬥膽,不知是何事?”

“旁人說謝家不站隊不結黨...可朕不信,就衝謝家在文官裡那一呼百應的架勢。朕這心裡,就難安啊!總不能朕內憂著,還要擔心外患吧...”

得瞭如此好的應承,謝淵當即便俯身表忠心:“皇上放心,老臣自然是支援皇上的。”

“是嗎?朕聽聞朕那個心比天高的三弟...穆懷信是吧,如今正在皇陵跪著守孝呢?”

“皇上!”隨著這個名字被人猝不及防地提出來,連一向穩如謝淵的聲線都提高了幾度。

而一旁默不作聲的謝淩恒也抬起頭看向皇帝,那張處變不驚的臉上也終於有了裂痕。

“喲!太傅怎麼這般大動靜?”穆齊昭斜眼看過來,目光並不和善。

“小郡王他...他年紀尚小。”謝淵跪在地上,額頭剛下的汗這會子功夫就又冒出來了。

“太傅莫急,朕這不還冇說什麼呢?”語氣裡擺明瞭嘲諷。

“皇上,小郡王自小長在我謝家,老臣也是看著這孩子長大的,所以難免一時情急,關心則亂...”

穆齊昭笑出了聲,隨後倚上一邊的椅子,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身前的兩人:“涼王死了...朕身為皇兄,自然是得更關心照顧我這唯一的親弟弟,輪得到你操個什麼閒心?”

“還是...太傅擔心朕會對這個親弟弟做些什麼?”頓了頓擺手道:“畢竟那是與朕自幼幼便熟識的兄弟,朕怎會捨得呢?”

閒適的姿態讓人聽起來著實像那麼一回事。

可謝淵再清楚不過,他穆齊昭和小郡王根本冇見過幾麵。更何況他不是先皇親子,哪來的什麼兄弟情?

“皇上恕罪,老臣自然十分信任皇上。”謝淵深呼了一口氣,解釋道。

“太傅既覺與朕這便宜弟弟情深骨肉的,那此去蘇州,不會還想著帶上他吧?”穆齊昭右手垂在椅把手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晃悠著。

“皇上明察...小郡王乃皇室血統,尊貴無比。更何況有您這位皇兄照料,老臣怎敢做如此冠履倒置之事。”

“朝中皆言你謝家固守本心,從不做左右逢源,結黨營私的事。依朕看,他們這些人才真是瞎了眼了。”

“老臣不明,還請皇上明示。”謝淵隻覺得自己現在如同掉進了冰窟窿裡,從頭到腳都被凍得發顫。

“謝淵啊謝淵,你可是聰明人,不會這些話都聽不明白吧。”穆齊昭揚了揚嘴角,斜睨著看了他一眼。

“皇上!謝家世代忠心耿耿,對大齊絕無半點二心,請皇上莫要聽信小人讒言啊!”

“老狐狸,從你進門起,就張口閉口大齊,皇室,血統!你謝家也的確世代衷心於此,朕也從冇質疑過你對這些的忠心。”

穆齊昭站起身,拔高了聲音,道:“但你!還有你的謝家!可還需朕再提醒一遍,如今已不是乾元十四年,更不是寶豐五年,而是昭辰一年!”

說著便隨手拿起桌上的杯子直接砸向一旁的謝淩恒。霎時,少年清俊的額角就淬了血色,二人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再喘。

“彆人不知道你謝家那點子主意,真把你謝家作潔身自好,超然物外的第一世家。怎麼,聽得久了你們還真就陷進去不可自拔了?”

“當年你身為朕師,卻心向旁人,怕是做夢都冇想到會有今日吧!你之棄子竟做上了皇帝之位!”

謝淵低著頭隻覺有千斤重,果然,算賬來了。

“那涼王可從來不是你的座上賓,朕亦不是,可你謝家就當真泥而不滓?”

穆齊昭好笑地看著這位曾經被自己視為恩師的人,揉了揉心口處,重新坐了下去,故作輕鬆地繼續說道:“身處亂泥沼澤,何來清白不染一說。不過是你謝家心之所向的,從來就不是我二人罷了。”

這下謝淵可真是一句話都說不上來了。他的確冇想過一個十二歲就被棄至江陵的皇子,竟能在奪位之爭中大獲全勝。

而時至今日,他更不願相信的,是最後撿了這個便宜的,是他曾經“棄之如敝屣”的。

“無妨,朕若是你此刻也氣得說不出話來。明明早就選定了人選,卻偏偏那人心比天高,整日裡叫嚷著帝鄉不可期!果真朽木難雕矣!”

一頓脾氣發完,底下的謝淵也終於咬著牙開了口:“皇上既如此推心置腹,老臣若是再裝聾作啞那便是真的難逃一死了。”

穆齊昭麵色未變,隻是看向他的眼神越發冷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