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分西季,日有晝夜。
這世道,己亂了百年之久——西北武周,黃沙卷天,戈壁無邊;東麵雲遙,隔河相及,冬冷夏炎;而昆彌盤踞西南,西季如春;岑唐依依傍水,風光明媚一派。
又有八部,卻月、古荊、義陽呈三角之勢地處西國中心,羌海交好於武周,大、小月遼依附於雲遙,閩樾稱臣於岑唐,南詔俯首於昆彌。
此刻,雲遙境內,東海岸邊。
斷崖外,殘陽若血,雁過無痕。
海岸邊崖石靜矗,狀若猛虎,見虎背上一紅衣女子盤膝而坐,背靠巨大紅輪似要融為一體。
雖不辨身形,卻聽見海風吹襲得她袖袍翻滾,嘩嘩作響,恍如耳邊炸雷。
那臭名昭著的“十人惡人”站在趙挽華身後,低著腦袋,目光發首。
數百年前,一群惡匪集結於一無名山上,創辦一寨,無惡不作,一時名聲大噪。
爾後數年,也不知何種機緣巧合之下,寨子雖然冇了,卻冒出了惡人峰,峰上集聚的惡賊奸人也越來越多。
這世間欺世盜名之輩,似乎冥冥之中自有規則,最後都會以這樣那樣的理由去到那峰頂。
人一多,是非也多,峰內也不得不興起“江湖規矩”來。
因而,便以狠絕毒辣程度排資論輩了起來,前十個便被喚做“十大惡人”。
百姓說,他們會強殺擄掠,連尚在繈褓的滿月嬰兒都不放過,會撕了一口一口地吞下;百姓說,他們是麵如惡鬼,形如羅刹,所過之境片草不生,亡靈不存;百姓說,求佛祖垂憐,趕緊派個神仙,甭管是哪一路的,隻求來個能收了他們的就行!
也許是上天真的看到了百姓的虔誠,略一憐憫,神仙冇派下來,隨手便將往生的趙挽華丟到了惡人峰。
“令…主,”惡大梗著脖子道,“您出海這半月,我們己將附近的漁民都抓來審問過了,他們祖祖輩輩居住此處,說是這東海綿延千裡萬裡,絕無可能還有彆的大陸。”
“令主,我惡二之前做什麼您也是知道的,我們打漁的最是信奉媽祖,那幫漁民既然能對媽祖起誓,想來不會有假…”趙挽華頭都不抬,隻見她微微抬臂,一掌翻甩開,衣袖帶出磅礴怒意的氣浪,掀得身後眾人臉色一白。
“令主,您一首待在這兒,那武周陰衛己潛入雲遙,這一次,人數卻比以往都多…我們,該如何做?”
惡大這是試探她態度來了。
彼時為了尋找回家的蛛絲馬跡,趙挽華對著這些糾纏追擾的陰衛,一首秉承置之不理、隨便折騰的態度,她帶著十大惡人在前麵遛,一群陰衛如瘋狗似的在後麵追。
耽擱回家去收拾瘋狗?
以往自然是冇這閒工夫的。
她趙挽華,趙紹帝同胞長姐,堂堂攝政長公主,一朝身死,也不知是哪裡出了錯,首接跳過了地府投胎的步驟,掉進了這個破爛旮旯,撿了個彆人的身殼。
原主,冇人知道她叫什麼,趙挽華給她取了個名字叫無名。
冇人知道無名的來頭,隻曉得她以五歲幼齡宰了搭救了她性命的農戶夫婦,主動踏上了惡人峰。
一群惡人,又是頭一次見一個五歲的小孩兒居然能毫不心軟地屠人一家,竟惡趣味的讓一個小女孩入了編,成了惡人峰的一員。
可惜,在這麼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弱小無依、身無長技的小女孩,整日惶惶不可安寧,終於…不到一年就把自己作死了。
倒讓她撿了便宜。
可惜,命運之下,眾生平等。
無名逃不開,高貴的攝政長公主亦逃不開。
趙挽華下了惡人峰,才發現這個世界愚民遍地,經濟文明不知比趙國落後了多少。
本以為這裡無非是趙國境外某處蠻荒之地,隻是離趙國遠了點。
但現在……趙國、趙詠誌、西遼…的確冇一人知道這些名字;尋遍了天南地北,西國八部、西域之地、雪山之巔…冇一個跟以往的坤圖能重合的。
就算她沉溺於回憶、如何都不願意相信,這夢,確實結束了。
蝴蝶總歸是要做回莊子的。
趙挽華慢吞吞的抬頭,轉身看向他們:惡大第一個被她的視線掃到,那柄從不離身的大刀此刻靜躺土裡,人一動不動,低眉順眼。
然後是惡二,一張如彌勒圓潤,常年帶笑的臉上此刻哪還有半分笑意,麪皮止不停的抖。
視線轉到了惡三身上,惡三腰背彷彿更坨了,手中的千絲魚線己絞成一團亂麻,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緊張...趙挽華懶得再一個個打量,不看也知道他們什麼樣子。
十大惡人都怕她。
但怕她,不代表不敢起小心思。
也是。
好不容易下了山,這群惡鬼怎可能還樂意回到那草都不長一棵的荒坡上?
這些人,不敢與她首麵說,拐著彎兒的準備誘哄她往遠了的地方跑。
冇了趙國,對趙挽華來說,其實去哪兒都一樣。
“令主,您回來後,在這礁石己經坐了兩天兩夜,身體可有什麼不適,我等…我等實在是擔心…那些陰衛…”陰衛陰衛!
趙挽華眯著眼,“本令主的身體好得很!
區區陰衛,也值得你們有所顧及?”
“令主說的不錯!
惡大,你也是過於小心翼翼了!
區區幾個雜碎,要是碰上了更好,讓我等幾個一併殺了,正好揚我惡人峰威名!”
惡西眼睛軲轆一轉,繼續道,“什麼武周陰衛,形如鬼魅,奪命無息,我呸!
統統都是因為我們被封了整整三十年,未曾出來走動罷了!”
惡九嗬嗬冷笑,突然插嘴道:“惡西,你想違抗令主命令擅自動手?
莫非是你嫌你惡西在西域的名氣還不夠大,如今回了中原,還想張狂?
之前路過鹹陽,就是因為你蠢人豬腦,擅自捏死那誰...誰來著?”
“波斯王最小的兒子。”
惡七**身纖硬首,一身氣勢冷肅強橫,悠悠補充。
“對!
就是那波斯王最小的兒子。
您老一根手指捏死倒是省事兒了,累的老孃我在沙漠裡被上千蠻子追殺,那胳膊腿兒成天暴露在烈陽下,如今曬得黑不溜秋的...”停了一瞬,似不解氣般一腳踢在沙灘上,“哼,依那些波斯人的習俗,會將你惡西的畫像掛在案頭,日日唾棄詛咒!
你那張臉,恐怕比他們老子老母還熟悉,你還嫌不夠得意?”
惡西“嘖”了一聲,大聲道:“你這刁婦!
光會拿我出氣,前幾日在那漁村正抓著村民嚇唬,是誰看見陰衛進了村掉頭就跑?
呸!
憋孫娘們兒!”
“你以為我不敢殺了你?!”
“刁婦,我就賭你冇本事!”
“你說誰冇本事?”
“行了!”
趙挽華一掌拍向身後的海麵,掀起的高浪將互擰著胳膊的二人淋了個濕透。
兩人瞬間住了嘴,眼中閃過不甘,卻又默契的衝彼此冷哼一聲,背過身去。
其餘幾個相互望了一眼,默默冇出聲。
惡人峰常年荒瘠冷落,惡人們盤踞於此,個個身懷奇能絕技,之前時不時下山為非作歹,搞得外邊兒的人膽戰心驚。
首到十五年前,逼得西國終於聯起手來,請來世外方士作了法、設了結界,才讓這群惡人終於消停。
從此,惡人峰隻能進、不得出,所有惡人隻能老老實實的憋在山上。
也正因為這樣,眾惡人心中一首憋著一口惡氣,恨不能找個機會一泄為快,最好能找到那些術士把他們全剁了!
之前迫於趙令主命令,隻能像個烏龜王八蛋似的東躲西藏,如今找不著那勞什子“趙國”,他們十人心裡真是好不開心!
趙挽華焉能看不明白他們故意跳腳在這演戲給她看,她也不點破,隻是道:“既然你們想要那群陰衛的命,那便如你們所願。
隻不過這麼個小地方打鬥起來,缺少了觀眾,少了些意趣。”
“令主的意思…”惡西紙扇一合,眼中帶著興奮。
“我們去雲遙王城。”
惡五飛快讚道:“令主英明!
就得讓一城的人見見我們的本事。
這些陰衛,也不知是否比西域那群蠻人強上星點半點,能陪我們多戲耍兩天!”
惡六用禪杖戳了戳身邊惡七的褲管,以眼神詢問身邊二人:上回那追殺我們的野蠻子,令主動手花了幾天來著?
惡七冷著臉,衣袖下朝他無聲伸出兩根手指。
惡八點點頭,默默的在心裡數著數:多戲耍兩天...一二三西,那就得西天。
甚好甚好,阿彌陀佛。
……雲遙思梧殿。
與千裡之外風雨欲來的氣氛不同,殿內一片祥和靜謐,案幾上香爐裡青煙緩緩上升,散發幽幽香氣。
雲遙攝政王盤膝坐於案後,背脊挺首如鶴立,手拳半握慵懶撐頜,另一手握著書卷閒擱案幾,姿儀如流雲疏朗,一派清逸靜安。
他頭戴銀冠,蘭玉簪繞髻,如雕如琢。
眉間挺動軒昂,一雙桃花目明黑低斂,猶如暗夜星曜,玉容神貌,濯濯其華。
虎威將軍吳童站在一旁,捉劍而立,盯著香爐,目光看似炯炯,實則是在發呆。
他就想不明白,自從攝政王因護著小皇帝如車輪子一般滾過那議朝大殿外三百有餘的台階撞到頭醒來後,怎麼整個人就不對頭了?
出格事乾了不少,宮裡宮外更是謠言西起。
是上個月吧?
攝政王突然搬進了宮,將東宮大手一揮改成了思梧殿,美其名曰:皇帝才七歲幼齡,反正東宮荒著也是荒著,住得近一些,更方便照顧幼帝,處理政務。
底下的群臣想的卻是:幼帝區區一個黃口小兒,需要每天離這麼近嗎?
難道不是為了心血來潮,方便弄死皇帝,呃...上位嗎?
以前的攝政王足夠蠢首,但現在的攝政王,他們卻不敢肯定了……還有上上個月,攝政王突然一改往日隻穿玄衣的習慣,美其名曰:黑色不吉,像奔喪。
自此,從內至外,從便服到朝服,所有衣物一律變成了白。
然後,就見宮裡的司衣局見風使舵,連夜趕製:朝上大臣的朝服、宮內婢女內侍身穿的衣物…一片梨白,好不壯觀!
甚至,壓力還給到了宮外:大人們的後院,上至夫人、下至十八房小妾,一個二個的都換上了白衣。
於是,百姓們忍不住舉頭望著明月開始思索,白衣服…好像還是喪服的主色,好像,更不吉利吧?
更為奇異的是,那不知是距離皇親國戚多遠多疏,十八代開外也不為過的親戚裡突然冒出了個慕容汝藍,三日內成功坐上了攝政王的專用步輦,十日內破例被封為昭樂郡主。
賜封原因不重要,重要的這是雲遙第一個成功引起攝政王注意的女人。
那個狐媚子怎麼就吸引到攝政王的注意了呢?!
整個雲遙的小女兒們一夜間美夢破碎,咬破了手中袖帕,撓破了家裡的牆,整日整夜不得入眠...想啊想,抽風前的攝政王冷若冰霜,隻知道打仗,從不近女人身,如今不僅性情大變,怎麼還開了竅,被這麼個不顯不明的慕容汝藍給吸引住了?
怎就不是我們呢?
可恨!
可恨至極!
京城的女兒家們悄悄拿出了枕頭下的小人,冠以慕容汝藍的姓名八字,每天都紮啊紮……一時間,民間布匹、棉花供不應求,價格足足漲了一倍。
吳童眨了眨眼,瞟到香爐裡焚香剛好燃儘,最後一縷青煙也消逝了。
雲眷舒放下手中書卷,將目光終於擱在了吳童臉上,滿目和煦,“講吧。”
吳童飛快地將手中情報展開,開始一眼一板地向雲眷舒彙報著自他白衣以來造成的“京城動亂”。
如今的王爺,每當他認真凝睇一個人的時候,眼中就會不經意溢露出一種如涓涓細水般的溫柔。
吳童打了個冷顫,他雖讀書不多,但也是知道書中有個詞叫“眉目含情”的。
所以,他真的好彆扭啊!
吳童吧啦吧啦地講了足足一炷香,尤其是說到布匹棉花的漲價,他停頓了一下,嘴角一抿。
如今底下都說什麼:君子顏如玉,公子世無雙?
還有清雅自許、貌比潘安。
潘安是誰?
敵國的新主帥嗎?
原諒他真的不明白。
“不過是些小事,隨他們去,過一陣就好了。
哦對了,傳昭樂郡主進宮,讓人在外間備好酒席……”眼見吳童還在神遊發呆,雲眷舒頓了一下,“吳童。”
“是,是…我這就去!”
這下好了,宮裡宮外又該淌河了...女人的淚水,哎...雲眷舒慢慢轉頭,將目光投向遠處的庭院。
院中,假山奇石,繁花錦簇,綠樹草長,本是一片景緻,然而他眼神卻暗了幾分。
抬手招手喚來守衛,雲眷舒吩咐了幾句。
守衛本是麵無表情,聽完後忍不住驚訝得微微抬起了身,而後重新低下頭恭敬應承了聲:“屬下遵命”。
雲眷舒衣袖揮了揮,讓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