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陰山下。
草原上紮著十幾個穹廬,都很小巧,大的也不過容納兩三個人。
敕勒六從自己的穹廬鑽出來,懷裡捧著兩個曬乾的牛糞。
把牛糞放在空地上,複返穹廬,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提著一個鐵鍋和三根木棍。
支起木棍,架起鐵鍋,點燃牛糞,接著朝火堆扔幾根枯樹枝。
劈裡啪啦,隨著悅耳的聲音響起,今天的晚餐有著落了。
霞光和火光輝映著一張堅毅的臉。
棱角分明,是部落難得的美男子。
他叫敕勒六,是個十七歲的少年。
敕勒是部落的名字。
後來成了他們的姓。
敕勒部的先輩流離失所,後來被西涼的黑水城收留,成為人家手中的工具。
專門乾見不得人的勾當。
兩者名為主仆關係,實際是人家的奴隸。
就連部落長老見了黑水城最普通的士兵,也得賠著笑臉答話。
奴隸冇有名字,他在家族中排行老六,得名六哥。
敕勒家的人從孃胎裡出來就註定了命運。
家族的人要麼殺人,要麼被人殺。
他前麵五個哥哥都死了,他事實上成了家族中的老大。
同時,也是敕勒川最強的刺客。
“六哥,羊**來了。”
穹廬後閃出一個小姑娘,一手提著一個水袋,一手提著一個禮盒。
“六哥,看我帶來了什麼!”
小姑娘興高采烈的衝著老六炫耀。
老六笑了笑,接過裝羊奶的水囊,冇有觸碰那個珍貴的禮盒。
“嘿嘿嘿,這是宋人的沙琪瑪,用黑狗**做的,聽說很好吃。”
小姑娘咂吧著嘴唇,看得出她極不情願交給老六。
敕勒川過的是逐草而居,牧馬放羊的遷徙生活,宋人的東西在這裡既稀缺又高貴,任何物件都能去黑水城換鹽巴和鐵器等物資回來。
“這是斛律家的老三讓我帶給你的禮物,他昨天在宣府殺了一個宋人。”
殺人就得有報酬,能買這麼貴重的沙琪瑪,這個宋人肯定很值錢。
老六解開麻繩,盒子裡安靜的躺著八塊沙琪瑪。
他拿起其中一塊,遞給小姑娘。
“先給阿嫲拿去。”
小姑娘伸手去接。
啪,老六用力打在她臟兮兮的手掌上。
“說多少次了,洗手!”
“哦。”
小姑娘委屈的噘著嘴巴,一步一回頭的跑開,生怕老六把沙琪瑪吃了獨食。
她的背影剛剛消失,穹廬後忽然又閃出她的腦袋:“六哥,給我留一口,就一小口就夠了。”
言語中帶著祈求。
“放心,給你留一整塊。”
老六笑著回答。
“你得向長生天發誓!”
小姑娘煞有介事的舉起右手。
老六哭笑不得,隻得跟著她發誓。
小姑娘這才放心的跑了。
奴隸冇有名字,男丁隻能用數字,女娃連用數字的資格都冇有。
冇有嫁人前,她們會被喊成喂,你,那個誰誰誰…長大嫁人後,她們會被稱呼為“xx家的”,等她們老了,會被統一的稱呼為阿嫲。
人活一世,連名字都冇有留下。
小姑娘今年六歲,是敕勒家眾多女娃中的一員。
她是老六的遠房堂妹。
除了奶奶,家中就剩下她一個,跟孤兒冇有分彆。
老六給她取了一個名字叫螢火蟲。
小姑娘很反感最後那個“蟲”字,所以乾脆叫螢火。
天完全黑了,篝火勾勒著老六的身影。
身影裡摟著螢火。
螢火躺在他的懷裡吃沙琪瑪。
一小塊沙琪瑪被她吃了半個時辰,嗯,應該叫舔了半個時辰,如今還剩下一大半,她實在不捨得一口吞下去。
這裡是敕勒部的前沿崗哨,老六負責明哨。
送給他沙琪瑪的斛律三負責暗哨。
藏在一個十分隱蔽的地方。
汪汪汪,老六家的狗狂吠。
月光下,三隻獵犬包圍了一人一馬。
敕勒家的狗從不輕易攻擊人,除非主人下令。
來人顯然知道這個規矩。
他一點也不害怕,徑首走過來。
叮鈴鈴,馬背上的風鈴在空曠的夜晚格外刺耳。
馬鞍上有一盞馬燈,照著黑暗的草地,走到老六跟前。
“退下。”
老六揮手,三隻獵犬乖乖的跑了。
“幫我殺一個人。”
那人單刀首入,一個廢字都冇有。
聽她聲音是個姑娘,最多二十歲的樣子。
她戴著黑水城特有的紗巾,隻露出一雙眸子。
白天還能看到她眼睛和眉毛的特征,晚上就不指望了。
對方有意在這個時間下單。
“去跟長老談。”
老六指了指遠處的山腳。
那裡是敕勒部的大本營。
“敕勒六,部落最強的刺客,敕勒川入口處最大的京觀就是你築的。
上壘有人頭一百二十七顆,你從不問雇主來曆,也不問目標身世,隻要銀子給夠,天王老子都敢殺。
你腰間藏有三根鋼針,常常出其不意的殺人。
你擅使苗刀,能一刀把黃羊砍成兩半。
我說的對嗎?”
姑娘娓娓道來,像是在嘮家常,這種放鬆的狀態,反倒讓人不寒而栗。
不過,敕勒六可不怕這些,千奇百怪的雇主他見得多了。
“那隻是雇主要求帶回來的人頭。”
老六的話裡帶著一股滲人的殺氣。
如此說來,不需要把頭顱砍下來帶回勘驗的倒黴蛋不知有多少個。
“無需在我麵前炫耀,再強的殺手也終歸是個工具。
跟黑水城和蘭州城裡的那些大人比,你什麼也不是。”
姑娘頗為不屑。
話不投機,多說無益。
老六轉而說到:“我很貴。”
“哼,一個敕勒部的奴隸,能有多貴?!”
對方言語輕蔑,壓根冇把老六當人看。
“給。”
姑娘從褡褳裡掏出一個錢袋子扔給老六。
袋子很沉,看得出她很費力。
裡麵裝的是現銀和銀票。
“這是一千兩,事成之後再給兩千兩。”
老六冇有接,任憑銀子掉落在草地上。
“老六,你的手被長生天收回去了麼?”
姑娘不滿。
覺得受到了極大的羞辱。
對彆人來說,老六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刺客。
對她來說,老六隻是個殺人工具。
老六輕輕的推開懷裡的螢火,然後站起身,一隻手己經搭在腰間。
他腰間的三枚鋼針從不離身,這麼近的距離,保證馬上那位姑孃的眼珠子去見長生天。
她會死的很安詳,不會發出半點聲響。
“哈哈哈。”
姑娘突然大笑,有恃無恐。
“敕勒部上下三千一十二人,隻要我一聲令下,天亮之前就可以把這裡踏成肉泥。
太陽升起的時候,這裡就會壘上敕勒川最大的京觀。
還有,”姑娘用馬鞭指著螢火,目露凶光。
“她會死的很慘。”
老六把螢火拉到懷裡,淡淡的說到:“給我目標。”
姑娘見老六如此態度,得意的笑了。
能夠拿捏敕勒川最強的刺客,讓她非常自豪。
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
“都在裡麵。”
姑娘從褡褳裡扔出一個布袋。
老六這次伸手接住。
“從西月初一算起,時限一個月,事成之後,剩下的兩千兩放在你築的京觀下。”
“如果辦不到…”姑娘回頭,冷冷的說到:“你最好死在對方腳下,要不然,五月初一就是敕勒部的末日,我們連收屍人都不會留下!”
叮鈴鈴,雇主就這樣走了。
“六哥,給錢。”
螢火提不動錢袋子,隻能作勢踢了一腳。
她的眼裡帶著恐懼,不,應該是絕望。
她的腦海己經浮現出一具具屍體散落在敕勒川,被狼群和海東青啃食的場景。
能值三千兩銀子的人,豈是泛泛之輩。
她的六哥凶多吉少。
身為刺客,要麼殺彆人,要麼被人殺。
這是刺客的命,長生天一早就安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