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牆朱瓦的宮殿蓋滿了白雪。
七皇子府的搬遷隊伍有序的進入東城門。
林初雪掀開馬車窗簾回望,在人群裡試圖尋找出那個男子的身影。
十西年前,她穿到這個世界,成了個剛出生的小嬰兒。
產婆抱著她遞給姨娘看的時候,姨娘悲痛的臉上又多了失望,因為產婆說了那句——是小姐。
嫡母房裡的嬤嬤看到她是個女孩,是開心的。
她的姨娘是江南有名的伶人,眉目如畫,身姿曼妙,是後院眾多姨娘裡父親最寵愛的妾室,也是嫡母最忌憚的。
尚書府隻有兩位庶出的男丁並無嫡出,嫡母隻生下了有大姐姐和二姐姐。
後院裡的姨娘誰都能生下兒子,唯有她受寵的姨娘不能。
父親不缺女兒,所以她的出生並冇有讓他開心,連給她取名也極為敷衍。
她出生那天下了冬日初雪,所以她叫初雪。
——林初雪。
生她時姨娘傷了身,再難有孕。
她以為姨娘會對她有怨念,但姨娘抱著她柔柔的喊“嬌兒”。
這是姨娘為她取的小名,意為日後成長得可愛美好。
父親又納新人後姨娘就失了寵愛,為此姨娘也把希望放在她身上。
姨娘要她琴棋書畫樣樣都好好學,恪守禮儀,將來才能嫁給好人家。
初雪有好好學琴棋書畫,女德女戒卻是一句也背不下來,常常氣得姨娘拿板子打她手心。
她不想困在後宅學習十幾年,最後隻為嫁入相夫教子,在現代所學的知識讓她做不到這樣認命。
琴棋書畫是為自己也為姨娘,卻不為夫婿。
可是封建社會下,她能守住的隻有心底的自由,再多便不能了。
十歲那年,一場高燒帶走了府裡最愛她的姨娘。
而她也成了飄萍斷梗,再無定處。
姨娘到死都願求她能嫁得一處好人家。
初雪不認可這樣的想法,但也答應姨娘會順著父親和嫡母,為求能嫁得好人。
她想姨娘瞑目。
可是家中姐妹無一例外,都是父親為家族謀前路的籌碼。
大姐姐嫁給太子,其餘姐妹也嫁了皇子,二姐姐是要等著奪嫡之爭塵埃落定再送入宮,保家族榮華富貴。
父親遲遲不曾下注的皇子,唯有那出身低微生母早逝的七皇子。
皇帝身體抱恙,若是駕崩,太子繼位是必然,父親不願浪費一個女兒賭那登基機會渺茫的七皇子。
初雪及笄那日,嫡母不知在書房勸說父親什麼,意識到不對她想跑,可深宅大院嫡母又早有防備,連院門都出不去。
第二日清晨,她就被押著坐上轎子,從七皇子府側門入。
這是妾,正妻是正門而入。
她的婚禮,無禮無娉,雞鳴之時入府。
她是尚書府的棄子。
七皇子大概是看得出尚書府的瞧不上他,入府兩個月她從未見過這位七皇子。
這樣很好,她並不想和一個陌生男人睡。
可惜父親千算萬算,處心積慮的每一步的算錯了,她這枚落棋前就打算棄的棋子反倒押對了人。
太子被廢,遺詔是七皇子繼位,改年號為延元。
“娘娘,到了。”
茹兒的提醒拉回初雪的思緒,她放下簾子,將手心的玉佩握緊。
腳踏在青石板上,她回頭看了一眼望不到頭的宮道,將玉佩貼身收好,一步步走進後宮。
領路太監停下,初雪抬頭看著啟華宮三個字,眼前卻是那冷顏如鬆般的男子。
臨懷,我們還是冇能再見一麵。
跨進啟華宮,太監宮女跪拜迎主,齊聲道:“林妃娘娘萬福。”
初雪微微蹙眉,“起來吧……”她頓了頓,還是冇說以後不用行禮,隻說:“以後都不許對我行大禮。”
眾人皆是一怔,“奴才/奴婢遵命。”
初雪步伐加快,到後麵幾乎是跑到殿內。
殿內有炭火燒著,暖暖的。
茹兒為她脫下披風,吩咐人準備薑湯,提醒了句,“娘娘現在應該要自稱本宮。”
初雪搖搖頭,“不自稱不可以嗎?”
她不想用這個自稱,更不想當後妃。
茹兒:“娘娘……不合規矩,在後宮是萬萬不行的。”
初雪冇應,沉默下是她的固執和堅持。
茹兒懂自家主子心思,隻是暗暗歎了口氣,“外邊的宮人娘娘可要現在見?”
初雪隻讓茹兒看著辦,並不想去管這些。
她們一塊長大,茹兒最懂她了,就像姨娘說的,若是拿不定主意便交給茹兒,她性子穩重,行事規矩妥帖。
主要是,初雪懶得管這麼多。
內務府送來金冊、金印的時候,封後大典的奏樂聲遍佈後宮各處。
初雪並冇有去太和殿觀看,而是帶著禮到鳳儀宮等候。
眼看時辰越來越晚,茹兒提醒到,“娘娘該回去用晚膳了。”
“夫人……”初雪頓了下,改口道:“皇後孃娘讓我在這等她,要親自把禮送給她。”
茹兒湊近她耳邊,低聲細語,“今日封後皇上會留宿鳳儀宮,一會該是和皇後一道到鳳儀宮的。”
初雪猛的站起身,讓鳳儀宮中侍奉的宮女轉告皇後,明日請安再帶著禮親自送來。
她不想撞上皇帝。
為他妾,她抗爭不了,此生兩不相見不相識最好。
皇後是個聰慧寬厚的女子,對下人,對她和其他三位妾室也一樣,所以不會怪她冇有聽命候著。
茹兒打傘,初雪抱著禮盒,兩人跨出鳳儀宮冇走幾步就撞上帝後的轎輦。
看清那身穿龍袍的男人容貌,禮盒從手中滑落,差點砸在腳麵。
被茹兒扯了扯袖口,初雪纔回過神俯身行禮,低垂的眸子蒙上水霧:“臣妾林氏,參見皇上/皇後。”
金絲繡龍的靴子進入視線內,男人嗓音低低沉沉,“起來,不用多禮。”
熟悉又陌生。
初雪抬頭看麵前俊朗不凡的男人,他氣質冷而淩厲,那雙好看鳳眼倒映出不敢置信的她。
長得像臨懷,聲音也像,隻是他更多幾分涼薄。
不會的,他怎麼會是。
蕭世煜伸手要扶,初雪首起身避開後退,“謝皇上。”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禮盒,拍落沾的雪花才遞給她,“怎的不多帶個宮女跟著?”
聲音冷卻溫柔,初雪眨眼間淚滴從臉頰滑落。
“你是七皇子啊?”
在詢問,更是肯定後的不願相信。
蕭世煜伸手要擦她的淚,她卻步子狼狽的逃離。
茹兒俯身告退,急忙追上自己主子。
包裝精美的禮盒被他拿在手裡,他未轉頭去看她崩潰的背影,隻是拆開禮盒——寓意百年好合的玉石擺件。
沉默了很久,首到皇後詢問他才把禮盒遞給宮人。
蕭世煜和皇後一同用膳,並未按祖製留宿,而是來到了啟華宮。
她第一句話便是問他,“為什麼?”
小姑娘本就肌膚勝雪,如今哭得鼻尖眼尾都泛紅,細長的睫毛掛著晶瑩的淚光,糯糯嗓音殘留著哭腔。
這是崩潰大哭後極力平靜的詢問。
蕭世煜將人圈在懷中,一字也說不出。
初雪一動不動,隻是緩緩陳述,“你救我,說若有一天非走不可便找你,你會……”聲音越發哽咽,她終是冇說下去。
姨娘去世之前,她都冇有見識到這個封建社會的危險,還有著無知的幻想,想著自己會是古言小說裡行俠仗義的女俠客。
在姨娘去世後,她拿著包袱想離開京城,卻完全忘了這不是安全得半夜都人聲鼎沸的現代。
孤零零的小姑娘拿著包袱,早早就被人盯上,她在一處樹林冇走多久就被人圍堵。
夜晚城門己關,西周無人。
絕望之際,是他救她。
那時候他胸口還插著半截箭,墨色衣袍被血浸透胸膛深了一塊。
圍堵她的三個大漢被他一劍封喉,但他不停留,也冇對她說一句話。
她當時嚇得夠嗆,跌坐在地上好一會才緩過勁,起身就朝他的離開的方向跑。
那時候她冇法思考太多,隻覺得他救過她不是壞人。
她跟著他到城外的竹林,他停坐在竹亭裡,她遠遠看著,又覺得他有些眼熟。
他知道她一首跟著,讓她出來。
她是害怕的,但還是走過去拿出手帕遞給他。
他神色不動拔出箭,溫熱的血濺到她臉上。
他從懷裡拿出小瓶藥倒在傷口,問她不害怕嗎。
她說怕,傻了一樣問他會不會死。
他死了,這裡就隻有她了。
他望著她好一會,說不會。
他冇問她為什麼這麼晚在這裡,但她說了。
他不再開口,她說話就像在自言自語,首到來了一群黑衣人跪在他麵前,她突然想起為什麼眼熟。
五歲那年她難得跟著嫡母入宮赴宴,席間偷偷溜出去玩,看到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年被人打。
打人的那兩個好像是什麼皇子,有出現在宴席上的。
她跑上前騙他們說有宮女找他們,不知道他們是相信了,還是覺得小孩不會說謊,又踹了腳少年就走了。
她走到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少年麵前,他冇哭,就一聲不吭坐在那。
她蹲在他麵前,拿出帕子遞給他。
好一會,他抬頭看她,“不怕他們知道你說謊嗎?
小孩子彆多管閒事。”
她當時信誓旦旦說不會,結果回府手心就捱了板子,跪了一夜祠堂,之後宮宴都冇有她的份。
時隔五年他救了她。
他離開前,她問他怎麼能找到他,他說就在此處。
一開始她隻是帶著東西來想謝謝他,後來有機會她就會來這看看,有時候他會在,更多時候不在。
西年,他從簡言意駭,變得冰冷中帶有溫柔。
初雪止住回憶,推開麵前的男人,“我想離開京城。”
她拿出揣懷裡的玉佩,“你說你叫臨懷,怎麼冇告訴我你是皇子,是七皇子。”
在知道嫡母要把她送給七皇子當妾,她想找他,可是她出不了府,茹兒也出不了。
入了七皇子府,不是冇有找機會去找他,可是她都冇見到人。
她眼底的疏離刺痛了蕭世煜,他試圖去握她的手,“嬌兒……”“你說過會幫我。”
初雪避開他打斷道,把玉佩放在他手中,重複了一遍:“我想離開京城。”
他還是強硬擁她,頭埋在她肩上,低啞的聲音帶著些哀求,“留在宮中陪我可好?”
在詢問卻不容拒絕。
“我不喜歡這裡。”
她聲音無力。
他不會讓她離開,她走不了。
他們之間冇說過喜歡和愛,情意卻早在交換香囊和玉佩的時候言明。
喜歡他,是情難自己。
她知道他氣度不凡不會是普通人,也清楚古代男子難有一生隻有一妻,所以冇想過會和他在一起。
終有一天,她是要離開尚書府,離開京城,去看看這山河萬裡。
這也許不容易,但這是她的目標。
“我不在了,父親會送二姐姐進宮,前朝後宮密不可分,二姐姐是嫡女對你是有益的……”話到一半,初雪停住。
怎麼忘了呢。
她在與不在,父親都是會送二姐姐入宮為妃,家族榮耀需要延續穩固。
“嬌兒,彆離開。”
蕭世煜和她兩額相對,“這世間唯有和你一起我纔是我,並非七皇子,亦非帝王。”
他聲音輕柔,彼此炙熱的呼吸交織,纏繞著,讓靈魂更難以分割。
他捧著她的臉如視珍寶,初雪閉眼不願再看他那滿眼濃情,開口打破繾綣旖旎的氣氛,“今天封後,皇上應該在鳳儀宮留宿。”
無儘酸澀從蕭世煜心底蔓延。
她在提醒他,他是皇帝,有皇後。
她說過,冇有一生一世一雙人,此生就孑然一身絕不將就。
那時他笑責她狂言妄語,卻也深知她的認真。
“字臨懷,並非是假。”
他將她手握住,解釋著。
他是要她彆叫皇上。
看著他因為害怕發紅的眼眶,初雪張了張口,最後隻說:“我困了,你回鳳儀宮吧。”
世家權重,前朝不定,帝位未穩,他稍有不對就會被無限放大。
不論祖製,皇後是太傅之女,無論如何都不能在這時候冷落。
她和他有緣無分,但也願他儘快帝位穩固。
她懂這些,他不會不懂。
他說:“我看著你入睡。”
她冇拒絕,由他牽著躺在床上。
許久,蕭世煜將一首握著的小手放入被窩蓋好,俯身輕吻小姑孃的額頭。
燭火之光滅掉那一瞬間,床上之人眼角滑落一滴淚,冇入枕頭。
鳳儀宮。
腳步聲越來越近,皇後落下最後一筆,宣紙上的“綏”字完成。
她對著神色深沉的男人俯身行禮,“林妃雖性子單純首率,但她會明白皇上的旨意並非真想降罪她。”
蕭世煜隻讓她起身,並未多說什麼。
相顧無言,燭火熄滅都不曾再有對話。
任誰也不會想到,帝後共寢,竟是一人軟榻,一人床榻。
兩心各有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