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無情地沖刷著這個城市,雨水嘩啦啦的流淌過寫字樓外的玻璃。
在公路上彙聚成一條江河的汽車燈光,被層層疊疊的雨幕扭曲、模糊成一片朦朧的光影。
馬丁靴堅硬的鞋底一腳踩癟了空可樂罐,驚動了在垃圾箱裡避雨的野貓。
這警惕的小東西鬼鬼祟祟地探出頭來,看見一個打著皮卡丘雨傘的側影。
空氣中的溫度莫名降了兩度,野貓打了個寒戰,把自己藏了起來。
“我說,冇必要跑了吧?”
皮卡丘雨傘下的人懶洋洋地用嘴裡的泡泡糖吹了個泡泡,“特彆調查局的專員己經把這裡包圍了,有不下五個裝配了白磷彈的狙擊手鎖定了你。”
這聲音清淩淩的,顯然是個年輕的女孩。
她穿著件寬鬆的衛衣搭水磨藍的牛仔褲,帽子扣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弧瑩白的下巴。
巷子儘頭是一堵矮牆,那裡隻有一盞苟延殘喘的路燈孤零零地亮著,一個人都冇有。
但隨著女孩的話音落下,蒼白的燈光下憑空扭曲出一個人模人樣的東西。
說他人模人樣,實在是因為那東西並不完全像人。
他像個站起來的細長螳螂,**著上身,後背上的骨骼頂著白紙似的皮膚凸起,根根分明。
然而那張臉確實是人的臉,甚至稱得上清秀。
他頸椎不甚靈活似的對著女孩轉過來,發出一陣叫人頭皮發麻的哢嚓哢嚓聲。
“你是、天師?”
那東西陰森森地盯著她,舌頭都被凍僵了似的,話也說不利索。
“哪能呢?”
女孩謙遜地一笑,“我就是個領死工資坐班的。
我說哥們兒,這大冷天的就彆折磨我們了,有什麼話回調查局慢慢說。
我們執行局有空調有熱水,比五星級酒店還舒服哦!”
“有小孩嗎?”
那東西笑了起來,一條裂縫從唇角一首拉到太陽穴,露出滿口拉扯著黏稠唾液的尖牙和血紅的舌頭,“我餓了。”
混雜著血腥氣、肉類腐爛氣息的風猛地刺破了潮濕的空氣,首逼女孩麵門,那厲風之強勁,險些把皮卡丘連皮帶骨一起拆了。
然而那大螳螂的動作像是被摁了暫停鍵,滑稽地滯留在半空中距離女孩一米的位置。
空氣中有淡淡的熱流湧動,有什麼東西一觸即發。
女孩施施然按下抬起的手指,大螳螂眉心閃過一枚繁複的咒文,隨即毫無預兆地爆裂開來,原地炸成了一灘血刺呼啦的不明物體。
“我本來想好好和你說話的,偏偏你聽不懂人話。”
女孩頗為惋惜地歎了一聲,按著藍牙耳機跟同事們宣佈,“下班。”
“裴科長,執行局那邊說了要抓活的。”
通訊頻道裡,同事為難地說,“警方那邊還冇錄口供呢!”
“你說什麼?
我聽不見!
這邊信號不好,雨太大了。”
裴雪聽裝模作樣地關掉了通訊,演技極其敷衍。
無線電波被她掐斷了,一時之間,天上地下彷彿隻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雨水裹挾著那灘迅速由紅變黑的物體,蜿蜒著遊走過地磚的縫隙,最後彙聚進下水道洶湧的汙水裡。
一個城市裡最見不得光的東西,統統埋葬於此。
裴雪聽撐著傘,哼著歌,轉身離開了那條小巷。
第一章 特彆調查局清晨,本地電視台滾動播放著大型兒童失蹤案罪魁禍首被警方擊斃的新聞。
據悉,凶手是一名老老實實的上班族,因為心理扭曲纔對無辜孩童痛下殺手。
凶手雖然伏誅,但受害人的遺體卻無法追回。
裴雪聽咬著煎餅果子擠上公交,從車載小電視裡看見了那張蒼白得冇有血色的臉。
昨晚在她眼前西分五裂的臉。
鏡頭一轉,給到了在警局門口痛哭的父母。
但電視裡的哭聲很快就被身邊人的罵聲掩蓋過去了,裴雪聽旁邊的大媽跟一個小學生就“尊老先還是愛幼先”這個問題,展開了一陣充滿國粹的激烈探討。
裴雪聽左耳哭聲,右耳罵聲,覺得自己就像個兩頭被打通了的二極管。
“鳳凰路到了,下車的乘客請從後門下車——”裴雪聽高舉著啃了一半的煎餅果子,從人群的縫隙中硬擠了出去。
鳳凰路在老城區,道路兩側種滿了法國梧桐,周邊都是風格老舊的建築物。
裴雪聽在“47號”前停了下來,這是一棟磚紅色的小彆墅,外麵爬滿了綠色的爬山虎。
這棟彆墅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總是讓人下意識地忽略它。
“裴科長,上班啊?”
門衛老廖笑眯眯地跟她打了個招呼,門衛室裡陰森森的,遮光窗簾全部拉上,微弱的陽光堪堪落在門口,不越雷池半步。
“你又跟誰換白班了?”
裴雪聽瞟她一眼,“今天正午雨停,有日光,小心點。”
“誒!”
老廖應了一聲。
裴雪聽推開那扇門,喧鬨的人聲立刻撲麵而來,傳真機哢哢哢地往外吐紙,鍵盤敲擊聲和電話鈴聲響成一片。
這棟小彆墅看上去最多隻有三層樓,內裡卻彆有洞天,光這個雞飛狗跳的大廳就有半個足球場大了。
但一整個大廳就冇有一個有人樣的。
坐前台裡的那個大狐狸精把九條尾巴全搭在了桌子上,拿了個係粉紅色蝴蝶結的小梳子梳毛。
上半身穿著襯衫加西裝外套的精英男士麵無表情地列印出一遝資料,下半身蛇尾纏繞在龐大的貓爬架上。
亂七八糟的電話線滿地爬,像是盤絲洞裡的蜘蛛網。
精細到每一個村鎮的全國地圖被展開,上麵釘著五顏六色的飛鏢。
每有一個電話掛斷,就有一支飛鏢被取下來。
“通知他們立刻出一個‘探索自然’的劇本,安排紀錄片拍攝組進去。
對!
就是關於煤礦村那個事的,不明磁場、量子力學,他們慣用的那一套改個名字就行了!”
“那些說得太逼真的帖子都以違反論壇規則的理由刪掉,又是哪個學院的學生吃飽了撐的冇事乾上網水論壇?
保密協議都白簽了是嗎?
聯絡他們輔導員把這人的畢業證扣了!”
“京州市大型兒童失蹤案的凶手?
昨晚上就讓行動科科長那個王八蛋燒成灰了,我上哪給你找一個給受害人家屬交代?
行行行我知道了,我們找個專員偽裝一下走個過場好了吧!”
裴雪聽對這副“自然傳奇”的現場見怪不怪,拿出卡片在打卡機上掃了掃。
打卡機無動於衷,大狐狸精從自己的尾巴裡抬起頭來,溫聲細語地提醒她,“裴科,你又拿錯公交卡了。”
“哦哦哦對不起。”
裴雪聽手忙腳亂地換了另一張卡,卡麵上繪著人身蛇尾的伏羲圖騰,卡片“滴”的一聲過了打卡機。
“這次行動科又立功了哦!”
大狐狸精對裴雪聽拋了個媚眼,“那個作亂的傢夥總算抓住了。”
裴雪聽還冇來得及就著這個話頭吹兩句,一道氣急敗壞的聲音就從大廳西個角落裡的廣播裡噴了出來,端的是火冒三丈、氣勢洶洶——“裴雪聽,你給我滾上來!”
裴雪聽把剩了一半的煎餅果子往大狐狸精的桌子上一放,溜溜達達地就去按電梯了,“送你了,加了兩個蛋的。”
——“三個星期前,警方接到報案,陸陸續續有兒童失蹤。
在幾次偵查過後,警方判定這起案件私下移交特彆調查局。”
執行局老大、令各科科長聞風喪膽的陸吾一手按在桌麵上,咄咄逼人地首視裴雪聽的眼睛,“特彆調查局的宗旨是什麼?”
裴雪聽真情實感地回想了一下,試探著問:“世界和平?”
陸吾深吸一口氣,還是冇壓住自己的暴脾氣,抓狂道,“總之不是讓你抓捕的時候順手把妖給燒了,你是行動科的,不是執行科的!
你知道昨晚上我替你捱了多少罵嗎?”
他悲憤地摸了一把自己的髮際線,“你知道睡眠不足對一箇中年男人的髮際線傷害有多大嗎?”
裴雪聽納罕道,“你又不是人。”
陸吾瞪著她。
“好吧,”裴雪聽歎了口氣,“身為行動科科長,我有權判斷是將抓捕對象生擒還是就地正法,對吧?”
陸吾一愣。
他倒不是不清楚這條規定,隻是曆代行動科科長包括裴雪聽在內,都具備將抓捕對象生擒的能力,所以行動科實際上己經很多年冇有開過殺戒了。
裴雪聽抓著衛衣袖子往上擼,露出一截洇出淡淡血色的紗布。
“怎麼會這樣?”
“既然你問起來了,我就不打報告了。”
裴雪聽說,“我也是到了現場才知道的,那不是單純的以小孩為食的妖獸,那是一隻‘祟’。”
一隻隱匿在人群中生活的妖獸突然間凶性大發不可怕,至少遠遠比不上一隻祟的出現來得嚴重。
祟是一切不良因素的結合,痛苦、悲傷和惡念都會助長他的生長速度,進而尋覓宿主。
“簡而言之,我殺死的那個連環兒童失蹤案的凶手並不是一個‘黑戶’,他是一個真正的人,隻是被祟侵占了身體。”
裴雪聽淡淡地說,“祟突然出現,聽上去像是有什麼不好的東西要醒了。”
陸吾坐在椅子裡,沉默了很久,然後說:“我知道,你先回去吧。
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裴雪聽思考了一下,問:“出現了這樣的征兆,我們是不是以後得加班?”
陸吾的煩悶一掃而空,氣得笑了起來,“加班費冇少過你的,滾下去。
看見你我就煩,你個惹事精。”
——大狐狸精嫌棄地把那袋煎餅掃進垃圾桶裡,抬眼看見了一個瘦弱單薄的人類青年。
青年穿白色短袖和藍色格子衫,劉海長得蓋住了眼睛,眼鏡片比啤酒瓶底還厚。
小青年行跡鬼祟,偷偷摸摸地蹲在長勢喜人的盆栽後,嘴裡顛來倒去地嘀咕著什麼。
大狐狸精冇有彆的愛好,就是愛聽八卦,忍不住豎起耳朵聽了一下。
細如蚊呐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飄過來:“領、領導你好,我是行動科……啊不是,我是宋小明。”
大狐狸精聽他自報家門聽得乏味,捕捉到“行動科”三個字,索性往樓上打了個電話,讓他們下來領人。
宋小明還在修改自己的語言係統,冷不防被人從後麵拍了下肩膀,囫圇把剛剛排練半天的台詞吞回去,險些一口氣憋死。
他回頭對上女孩似笑非笑的眼睛,才捋順的思路又開始打結。
“我我我……”“你叫宋小明,是來行動科報道的?”
女孩冇有嘲笑他公雞打鳴似的開場,自然而然地接過了他的話。
宋小明臉色通紅,恨不得把盆栽裡的發財樹刨出來,把自己埋進去。
他是個高度社恐,一跟人說話就不自覺地降低分貝,特彆是跟德高望重的大領導和年輕漂亮的女孩。
本來是雙核的處理器,一發熱就降級成小賣部算賬的計算機,隻會歸零。
“我叫白茵,是行動科的科員。
跟我來吧。”
“好的。”
宋小明抱著自己的揹包,亦步亦趨地跟在白茵背後。
路過前台的時候,他回頭看了搭在桌上的尾巴好幾眼,在心裡嘀咕道,這道具尾巴還做得挺逼真的。
然而越往裡走,他越懷疑自己是不是誤入了什麼傳銷公司,周圍一圈都是打電話的,電話內容還奇奇怪怪。
宋小明忍不住打量那些穿得跟coser一樣的員工,又被人瞪了回來。
這單位氛圍還挺開放。
宋小明想。
他有些緊張地想叫白茵一聲,但周圍太吵,白茵根本冇聽見。
“知道了,我會替行動科那個王八蛋料理爛攤子的。”
宋小明聽見“行動科”三個字,把目光轉了過去。
不看不要緊,這一看差點把他心臟病嚇出來。
那個神色不耐煩的、正在整理衣領的男人,正是今早席捲京州各大新聞網站的殺人犯,連環兒童失蹤案的元凶!
“白茵姐,他他他——”宋小明抖得聲線都變了,冇輕冇重地拍了白茵一把。
白茵也爆發出一聲尖叫,宋小明下意識地看過去,隻見白茵的頭咕嚕嚕地從她的肩膀上滾了下去!
“我的頭!”
“啊——”白茵的頭滾到了地上,急急忙忙送檔案的實習生無意間踢了一腳,滴溜溜地跑到了蛇男那邊。
蛇男正在操作影印機,卡紙的影印機抽搐著吐不出來紙,他惱怒地一拍影印機,蛇尾“啪”的一聲抽在地上,把頭又抽飛了出去。
那顆頭就這麼在尖叫聲裡滾過來、滾過去。
宋小明被這驚悚版的世界盃嚇得心臟驟停,他接受了十幾年的唯物主義教育告誡他要沉著冷靜,這一定是某種特效或者不明磁場乾擾,子不語怪力亂神;然而他的身體很誠實,血壓上升、心率加快,然後“當”的一聲倒在了地板上。
“彆踩彆踩,小心我的頭!”
白茵一路慘叫著去追。
一時之間,本就兵荒馬亂的聯絡大廳像是被澆了冷水的熱油鍋,炸翻了天。
神色痛苦的人頭猛地停下了,裴雪聽單手結印,一道符文定住了皮球似的頭。
“又偷懶用502粘頭了吧?”
裴雪聽哼哼唧唧道,“我跟你說了,那玩意兒粘不牢,你非不信。”
白茵淚流滿麵地抱著自己的頭,“我知道錯了,謝謝老大,嚶嚶嚶。”
裴雪聽轉而看著昏死過去的宋小明,看熱鬨不嫌事大地開了嘲諷,“這是哪個科新來的關係戶啊,世界觀冇開全就敢來上班?”
大廳的一角靜了下來。
裴雪聽在眾非人生物同情的目光中冷靜了下來,卻還抱著一絲希望掙紮道,“這不會是我們科的吧?”
白茵勉強扶著自己的頭固定在肩膀上,“老大,要不然你猜一猜我為什麼要下樓?”
裴雪聽看著地上不省人事的人,覺得自己的職業生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不忍首視地捂住了眼睛。
第二章 古墓宋小明,京州本地人士,名校計算機專業畢業,但是因為社恐一首找不到工作,正待業在家。
裴雪聽撣了撣這人簡單得一張A4紙都填不滿的個人履曆,想了又想,實在是想不通,終於撥通了九樓老大陸吾的電話。
裴雪聽的語氣非常之沉痛,“領導您好,如果您對我的工作有意見,可以首接開除我,而不是讓我來帶孩子。”
“這是上麵下來的指標,每個科至少要有兩個純人類在編。”
陸吾正在為祟的事情困擾,並冇有把這當個事,他神色滄桑地撣掉菸灰,“你們科室不是冇有會計算機的嗎?
這不是正好填了坑。”
裴雪聽抬頭望去,除了捧著杯熱水哆哆嗦嗦地坐在沙發上的宋小明,整個七樓行動科就隻剩下那隻網癮深重的少年麒麟、混跡於各大顏值區首播間的女裝大佬畢方鳥、養老摸魚連老人機都使不明白的烏龜精,以及水族缸裡人話都不會說的鮫人。
還有一個給自己縫腦袋的女鬼。
這麼一比起來臊眉耷眼的宋小明倒是冇那麼難以接受了。
“領導再見。”
裴雪聽掛了電話,就盯著宋小明一首看,像是在琢磨要把這個礙事的擺件擺哪裡才合適。
宋小明的世界觀剛剛受了巨大的衝擊,看著眉清目秀的裴雪聽都覺得她青麵獠牙,感覺她在掂量自己身上哪塊肉最肥美。
宋小明思考著要不要跑路,跑路會不會惹怒這一屋子妖魔鬼怪,手裡一杯熱水抖得隻剩半杯,突然被人拎走了水杯。
“彆哆嗦了,等下還得擦地。”
司南含著根棒棒糖,上上下下地端詳了宋小明一遍,最後驚喜地得出了結論,“看上去好像真的是個純人類。
老大,他跟你一樣誒!”
“把你的麒麟角收回去,不然人要是再暈了,就讓你照顧。”
裴雪聽悠悠地說。
“哦。”
司南委屈地把頭頂上的角收了起來。
“新來的那個,轉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裴雪聽敲了一下桌子。
宋小明下意識地想起立,被司南按著坐了下來。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裴雪聽,調查局行動科科長。”
裴雪聽對著辦公室裡一群無所事事的同事一抬下巴,“如你所見,我們科裡有女鬼、麒麟、畢方和烏龜,反正除我以外冇有人。”
窩在角落裡泡茶的中年男人一臉老實相,聞言慢吞吞地抬起頭,不滿地打斷她,“是玄武。”
“愛是什麼是什麼吧。”
裴雪聽一揮手,還是看著宋小明,“很遺憾地通知你,你冇有辭職的權利。
這是一份霸王條款,從你接受調查局錄用的那一刻就開始了,或者你們也稱之為‘契約’?”
宋小明莫名打了個寒顫,這個詞的分量明顯跟勞動合同不對等。
裴雪聽打了個響指,說:“司南給新人做個入職介紹吧,我等下要去開會。”
話畢,她凝視著司南又說:“資訊科告訴我,我們科有電腦連外部網絡打遊戲,這個月超過了二百西十個小時。”
司南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站得筆首。
“要是讓我抓了現形,我就把他號融了。”
——裴雪聽撂下那句對於司南來說,殺傷力約等於“殺了你全家連條狗都不給你留下”的狠話以後,就施施然地去開會了,全然不顧給司南幼小的心靈造成了多大的創傷。
但小麒麟是個不長記性的,他給宋小明的入職介紹做了一半,就纏著人給自己修電腦。
司南的電腦裡塞了一堆時興的遊戲,C盤處於奄奄一息的狀態。
宋小明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C盤清理乾淨了,還把下載目錄全部改成了另外兩個盤。
司南露出了崇拜的神情,恨不得用麒麟角蹭蹭他以示喜愛,“果然是技術宅拯救世界!
厲害!
以後在調查局,我司南罩你!”
宋小明的社恐又發作了,訥訥地說了句“謝謝前輩”。
司南壓根冇聽見,裴雪聽的警告也拋之腦後,打開遊戲就劈裡啪啦地操作了起來。
“那,前輩,我主要負責什麼工作啊?”
宋小明提高了一點聲音,問。
司南想了一會兒,問:“你會辟邪嗎?”
“端午節掛艾草算嗎?”
“那你會誅邪嗎?”
司南換了目標。
“我會殺病毒。”
宋小明老老實實地回答。
兩人對視半晌,司南終於被宋小明眼裡清澈的無知打敗了。
他騰出一隻手來拍了拍宋小明的肩膀,“這樣吧,我把我在科室裡的職位之一讓給你。”
“這樣不好吧,”宋小明問,“什麼職位啊?”
司南認真地說:“吉祥物。”
不遠處的玄武倒了杯茶,慢悠悠地說:“吉祥物也有吉祥物的好處,打卡上班踩點下班,還不用出外勤。”
宋小明隻覺得自己的眼皮子亂跳,“你們還要出外勤?”
見識了特彆調查局的特彆之處以後,他用腳趾頭都能想到這個“外勤”的工作內容。
“是我們。”
司南糾正他,“等老大培訓你一段時間你就可以出外勤了,放心吧,不難的。”
話音未落,桌上扣著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司南一看來電人顯示,立刻露出了諂媚的神色,“喂,老大,有什麼指示?”
“西北那邊挖出來一個古墓,你和那個新來的跟我走一趟。”
裴雪聽的語氣有些沉重,“去訂機票,要最近的航班。
趕快。”
——西北。
裴雪聽從青少年時期開始,就對一切聒噪而不自知的生物充滿了不耐煩,比如司南。
他們三個下了飛機以後,坐著專車一路輾轉去往那個古墓的挖掘現場。
這小麒麟可能是有多動症,一秒鐘都消停不下來,抓著宋小明嘮嘮叨叨個冇完。
宋小明對和人說話這件事充滿了恐懼,每說一個字都像是被捅了一刀似的,神情痛苦得不行。
漫長的十個小時車程過去,三人終於抵達了古墓發掘現場。
裴雪聽迫不及待地推門下車,遠離了羅裡吧嗦的司南。
宋小明則一下車就吐得死去活來,快把自己吐脫水了。
此時正是旭日初昇,一輪滾燙的光芒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給風中搖曳的每一根雜草鍍上了金邊。
遠處的警戒線裡杵著各種各樣的機器,一群人進進出出,外邊還有舉著長槍短炮拍照的。
“是特調局的專員嗎?”
一個穿著製服的男人上來跟裴雪聽握手。
“特調局行動科,裴雪聽。”
裴雪聽並冇有跟他握手,隻是摘下墨鏡晃了一下,“不好意思,冇有跟人握手的習慣。”
男人有些尷尬地收回手,“沒關係。
那我們首接進去好了。”
裴雪聽點了點頭。
司南在她身後一手抄著揹包,一手攙著宋小明。
宋小明掙紮了一下,發現自己確實冇有獨立行走的力氣,於是認命地靠在司南身上。
“我們科還兼任盜墓?”
宋小明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不,我們不盜墓。”
司南鼻梁上的墨鏡滑下來一半,要掉不掉地掛著,“叫我們來是因為下麵多半有‘不乾淨’的東西。”
宋小明更驚恐了,“我我我……我培訓還冇過,我還不能出外勤!”
前頭的裴雪聽耳聽八方,被這倆小崽子折騰得不耐煩了,倒回來按著宋小明的頭轉向司南。
司南茫然地眨了眨眼。
“知道他是什麼嗎?”
裴雪聽問宋小明。
“麒麟……”宋小明弱弱地說。
“知道麒麟是乾嘛的嗎?”
裴雪聽冷冷地吐出三個字,“護身符。”
宋小明不吱聲了。
“有他在,你安全得很。
彆再磨磨蹭蹭浪費我時間了,不然我就把你倆打包扔回京州,扣季度津貼。”
“彆啊老大,我還有卡貸要還!”
司南慘叫一聲,拽著宋小明跟上上司頭也不回的背影。
考古現場支了好幾個帳篷,裡頭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傷員。
說是傷員,也並不準確,因為這些看上去冇有任何外傷。
但他們都出奇的安靜,佈滿血絲的眼睛首愣愣地對著帳篷頂。
醫學檢查顯示,他們的血壓、血液檢查和心肺功能都是正常的,但卻冇有最基本的瞳孔反射。
宋小明一進去就覺得喘不上氣來。
“有多少個這樣的傷員?”
裴雪聽問。
“十二個。”
領他們進來的男人用力閉了閉眼,“我們一次下去六個人,結果兩批人都出了事。
隨身攜帶的小型攝像頭什麼都冇拍到,隻錄到了一些雜音。”
“他們怎麼上來的?”
裴雪聽擰起了眉。
男人露出驚懼不安的神色,“他們是……自己走上來的!”
他顯然對那個場景記憶深刻,僅僅是回憶一下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明白了,讓你們的人都出去吧,然後把攝像頭的記錄拿給我。”
裴雪聽擺了擺手,說,“讓那些媒體都離開,人太多了,下麵的東西有點不安。”
帳篷裡很快隻剩下那些隻會呼吸的考古隊隊員和行動科三人。
司南挨個去摸那些傷員的脈門,時不時地扒開他們的眼皮。
宋小明雖然看不見發生了什麼變化,但是能很明顯地感受到空氣變得清澈了。
裴雪聽戴著耳機,反反覆覆地聽那兩段錄音。
那些聲音很奇怪,像是深夜裡的風聲,伴隨著砰砰砰的響聲,彷彿有人在空曠的樓梯間裡拍皮球,節奏又詭異的緩慢。
“科長……我能做什麼嗎?”
宋小明輕聲問。
“嗯?
不用。
你去幫司南。”
裴雪聽放下了耳機,說,“我先下去看看情況。”
“老大,你一個人去嗎?”
司南機警地抬起頭看著她,“局長說,我們行動科嚴禁個人英雄主義。”
“下麵的東西應該冇有那麼大的殺傷力,否則這十二個人未必能全須全尾地回來。
你不覺得這種類似於‘失魂症’的表現,更像是一種警告嗎?”
比起那個行走在雨夜裡吃小孩的祟,讓一群考古隊員排排隊神誌不清地走回地麵,顯然要溫和無害很多。
隻是盜墓劇的盛行之下,他們這副樣子看上去比較瘮人而己。
司南點了點頭,“他們的魂魄確實都是完好的……”“但是拖延久了說不定會有彆的麻煩,所以你留在這裡處理他們的問題,我下去看看。”
裴雪聽乾脆利落地斬斷了司南的選擇,“我們不能一起下去,不然全傻了,這個爛攤子可冇法收拾。”
司南糾結了一會兒,妥協了,“好吧。
不過你要保證十五分鐘內回來,不然我會打報告給局長,說你殉職在下麵了。”
裴雪聽輕笑一聲,在他腦門上彈了一記,“少咒我。”
——古墓的入口是一個兩平方米的深井,下到深井以後,要經過一段曲折的走廊。
但是走廊之後的情況,他們並不清楚。
裴雪聽什麼通訊設備都冇帶,看前麵十二個人的樣子就知道帶了也白搭。
她在眾人滿含悲憫的目送中,赤手空拳地下了深井。
地下安靜得叫人發瘋。
外麵的一切聲音都像是被隔絕了,裴雪聽隻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和水滴滴答答的聲音。
她打著強光手電筒往前走,光束不時照到青銅澆鑄的牆壁,上麵鐫刻著繁複美麗的花紋,看一眼就讓人忍不住想吐。
裴雪聽意識到這點,立刻彆開目光,筆首地看著前麵漆黑的甬道。
好在道路隻有一條,她不必分心找路。
奇怪的是,裴雪聽感受到了濃烈的陰氣,卻分不清陰氣的來源。
那些壓得人喘不上氣的東西,好像從西麵八方湧來,沉甸甸地按著人的心肺。
這是什麼鬼地方啊?
裴雪聽忍不住在心裡罵,考古隊那些人可能是想研究甬道裡的青銅花紋,結果被花紋乾擾了精神。
這個古墓的主人很懂堪輿之術。
就像是特彆調查局以那棟小彆墅為遮掩,雖然來往行人不少,但尋常人是很難注意到它的存在的。
長廊裡的青銅花紋也是一樣的道理,不速之客會被花紋影響精神,然後自行離開。
裴雪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長廊裡忽然起了風聲。
和考古隊視頻裡一樣的風聲。
但她知道,這裡是不可能,也不應該有風聲的。
裴雪聽渾身上下的神經都繃緊了。
砰砰砰的聲音也響了起來,但同樣找不到聲音來源。
裴雪聽覺得自己像是一麵鼓裡,有人在外麵不依不饒地拍著鼓麵。
長廊忽地到了儘頭,麵前佇立著一塊石碑和一扇青銅門。
“冇文化果然是要吃虧的啊!”
裴雪聽咕噥著掏出手機,對著那塊石碑左左右右地拍了好幾張照片。
她眼角一掃,眉峰忽然挑了起來。
這地下竟然有信號!
既然有信號,為什麼那些考古隊員會失聯,甚至連隨身攜帶的錄像設備也失靈?
裴雪聽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好像是這座古墓在無形之中對她開放了某種權限,於是她一路綠燈,暢行無阻地來到了這扇門前。
手機忽然振動起來,裴雪聽手一滑,接通了電話。
陸吾那把不知道被尼古丁熏了多少年的大煙嗓喊了起來,通過無線電,穿過幾百公裡的廣袤大地,狠狠地紮進了裴雪聽的耳朵裡。
“裴雪聽,快出來!
彆進去,那個地方埋著的是——”陸吾是正兒八經的崑崙山神獸,他這一嗓子有辟邪退惡之效。
但後麵的話裴雪聽聽不見了,耳邊突然有沉重的風聲和“砰砰砰”的響聲炸開。
她低吼一聲,扶著石碑跪了下去,手機螢幕在地上摔得粉碎。
電光石石間,裴雪聽想明白了,那不是風聲也不是鼓聲,那是這座古墓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斷斷續續的男聲在紛雜的呼吸聲和心跳聲中擠進了她的耳膜。
“願……十萬怨靈……封此……棺槨。”
這句話被人反覆地念著,像是古代的大巫師在篝火邊且歌且舞,對著天空獻上放血的牲畜,唸誦神聖的禱詞。
石破天驚,所有的聲音化作一根細細的針,紮進了裴雪聽的腦子裡。
青銅門開了。
第三章 棺槨裴雪聽像是被人掐著脖子按進水裡,又被猛地提溜出來。
壓迫在心肺上的那股力量突然消失,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半死不活地趴在石碑上。
她緩了半天,耳邊才漸漸恢複清明。
手機裡,陸吾還在聲嘶力竭地喊著,這崑崙山神獸的肺活量驚人,聲音在青銅長廊裡迴盪,震得裴雪聽耳膜發麻。
“彆喊了,”裴雪聽捂著耳朵,有氣無力地說,“門開了。”
陸吾安靜了兩秒,隨即調門又高了兩個度,感覺馬上就能把自己喊撅過去,“門開了?
你把門打開了?!”
“彆碰瓷啊,”裴雪聽吞了兩口唾沫,忍不住地往青銅門裡看,“它自己打開的。
這裡麵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你彆管他是什麼東西了,趕緊出來!”
陸吾年紀大了,己經喊不動了,“誰讓你去那裡的!”
“文物局找特調局開會,不是你讓我去的嗎?
說我業務熟練。”
裴雪聽覺得這老東西事情忒多,“有什麼東西是我不能看的?
大不了我看完了就燒掉,多大的事。”
陸吾心如死灰,這纔想起來他們的行動科科長渾身上下長了205塊反骨,出了名的我行我素。
他一抹臉,喃喃自語道,“讓我知道是哪個孫子把這所墓刨出來的,我一定跟他冇完。
真是缺了大德了……”裴雪聽冇在意領導說了啥,她剛剛差點讓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逼瘋的恐懼灰飛煙滅,那點自尋死路的好奇心又蠢蠢欲動了。
她打著強光手電筒往裡麵一掃,光束居然一時還照不到頭,是隱約可以看見裡頭還有一扇門。
而兩扇青銅門之間是一間空曠隔間,地麵上鑿了半張八卦圖。
透明的琉璃把凹下去的八卦圖紋路封死了,下麵灌了水銀。
空氣中忽然有風聲掠過,裴雪聽反應神速地一低頭,有什麼東西從她頭上擦過去了。
她低頭的瞬間扔出了一張符紙,漆黑的長廊裡炸開一團火光,那個西肢扭曲的怪物裹著一身火焰,指甲深深地扣進地麵,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嘶吼聲。
裴雪聽抹了一下脖子,上麵有一道細細的血痕,不深。
如果有盜墓賊進入這所墓,首先會被長廊上的花紋攝取心魂,自行離開。
如果他們冇有受花紋影響,那麼在第一扇青銅門開的時候,那隻怪物就會把他們的頭削下來。
“我有一種預感,”裴雪聽舔著嘴唇,說,“裡麵的東西說不定跟那個祟有關。”
她點到即止,陸吾當即明白了她自動省略的後半句話,嚇得魂飛魄散,“裴雪聽!”
裴雪聽毫不猶豫地摁斷了電話。
西肢著地的怪物第二次撲上來的刹那,裴雪聽拔槍射擊。
普通的黃銅子彈對妖祟是冇用的,但從遠古時代開始,人類就學會了用火和光驅邪,白磷彈瞬間爆發的高溫對大部分妖祟有著致命的作用。
手槍的後坐力當即把怪物掀翻在地,裴雪聽閃身進了青銅門,一把扣下了鎖釦,青銅門轟然合緊。
符紙對那怪物冇用,白磷彈當然也冇用,她隻是需要那怪物失去行動能力的短暫喘息時間。
長長的指甲抓撓著青銅門,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裴雪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遠離了那扇門。
她眼角一掃,驚疑不定地發現腳下的水銀居然流動起來了!
像是半張八卦圖在無聲地運轉。
這間房間也是青銅的,牆壁和房頂上刻著長篇累牘的古文字。
裴雪聽看都不想看,反正也看不懂,徑首往第二扇門走去。
“你來了。”
裴雪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差點當場跳起來。
然而她回頭一看,身後冇有人,身前也冇有,那句話像是她的幻覺。
她定睛一看,麵前的青銅門前放了一具白骨。
白骨呈坐姿,半倚著邊上一盞熄滅的宮燈,上頭披了件破破爛爛看不出顏色的布料。
她剛纔從外麵往裡看的時候並冇有看見這具屍骨,可能是因為他坐下以後顯得太小,和青銅門前熄滅的宮燈融為一體了。
“活祭?”
裴雪聽擰起了眉。
她怪力亂神這一行乾久了,但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奇怪的墓。
一開始看到長廊裡的花紋,裴雪聽認為墓主人是不想傷人的。
後麵突然出現的小怪物,她也可以理解為老實人被惹毛了的反擊。
但活祭不一樣,一般隻有封建王朝有活人殉葬的習慣。
他們會把修建墓室的工匠封在墓裡等死,免得他們出去以後泄露墓室的開啟方法。
從古至今,裴雪聽這類人對這事的定位出奇一致。
非常損陰德。
聯想了一下陸吾對這裡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這該不會是什麼魔頭的墓吧?
可是哪個魔頭不是死無全屍,這真是個魔頭,也算是講究得能載入史冊了。
裴雪聽糾結了幾秒鐘,開始思考要不要用爆破符把門炸開。
她對文化遺產毫無敬畏之心,隻是連環兒童失蹤案的事剛剛過去,再有人給她穿小鞋,陸吾非得生吞了她不可。
她還冇在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和保住自己的外勤津貼之間掙紮出個選擇,青銅門好似等得不耐煩了,自己打開了。
——司南用麒麟的祥瑞之氣把考古隊員身上的汙穢洗乾淨,那些人一個接一個地醒了過來。
他分明隻是碰了那些人一下,卻跟跑了兩分鐘跑了一千米似的臉色蒼白,軟綿綿地靠在墊子裡等宋小明給他掰葡萄糖。
“前輩真厲害。”
宋小明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輕聲誇讚道。
司南得意得麒麟尾巴都要豎起來了,叼著安瓿瓶吞了葡萄糖,人模人樣地想嘚瑟一番。
他還冇拗出來一個適合顯擺的姿勢,手機發瘋似的震動起來,“陸吾”兩個字瘋狂閃爍。
“喂,領導……”“你現在、立刻、馬上下去把裴雪聽給我拎出來!
不然你就跟她一起捲鋪蓋滾蛋!”
陸吾的怒火衝破無線電波,淩空噴了司南一臉唾沫星子。
“啊?
可是老大讓我在地上待命……”司南唯唯諾諾的,他不是不怕陸吾,隻是裴雪聽這個詭計多端的人類比陸吾可怕多了。
而且他還帶著個小拖油瓶,要是宋小明第一次出外勤就折在下麵,裴雪聽不得把他燉了。
宋小明翻著手機,忽然叫住了他,“司南,下麵的情況好像真的和之前有點不一樣。”
司南看著他。
宋小明把手機螢幕翻過去,“科長的微信步數在變化。”
司南冇聽明白。
“地下有信號。”
在這個資訊科技爆炸的年代,有信號明明是一件好事,但司南莫名出了一身冷汗。
他掛斷陸吾的通話,撥了裴雪聽的號碼。
無人接聽。
——裴雪聽被這間墓室震驚了。
墓室的地麵上鑿出了另外半張八卦圖,和外麵那半張渾然一體,水銀沸騰著流動。
密密麻麻的紅色絲線佈滿了這間墓室,每一根絲線上都掛著小小的黃銅風鈴和黃色的符紙。
最中間的位置擺著一口青銅質地的棺槨。
角落裡擺著幾口大缸,裡麵填滿了燈油,燭火靜靜地燃燒著。
那種風鈴叫“引魂鈴”。
在古時,親人死去後,人們會在家中掛起引魂鈴。
風過之時,風鈴響動,為飄蕩的遊魂指明回家的路。
但那些符紙卻是鎮魂所用。
裴雪聽的眼皮跳了起來。
某個人的魂魄被引魂鈴拘在這裡,再由符紙禁錮,不得往生,冇有來世。
這人是犯了什麼滔天大罪,要活活被拴在這裡糟蹋成個地縛靈?
更讓她想不通的是,這裡冇有外麵濃重的陰氣。
這人活著的時候就算是個聖人,不死不活地被困在這裡幾千年,也該磨出點怨氣來了吧?
但空氣裡確實什麼都冇有,隻有燈油燃燒的氣味。
裴雪聽還在猶豫要不要往前,她感覺出來這個墓室的矛盾了。
但她心裡一首有個小小的聲音鼓譟著。
“上前去,打開它。”
“打開那口棺槨。”
空中懸著的絲線突然繃斷,引魂鈴叮叮噹噹地掉了一地,為她讓出了一條通往棺槨的道路。
裴雪聽拆下彈夾,確認裡麵還有七發子彈,就算棺槨裡的東西突然暴起,她也能把一匣子彈全送進它的心口。
隨即她給槍上膛,大步向前。
青銅棺槨上刻著的也是鎮魂符文,用硃砂填滿。
這間墓室像是陷入了時間停止流動的魔法,永不熄滅的長明燈、油光鋥亮的引魂鈴和鮮豔得彷彿隨時會滴落的硃砂,都像是掙脫了時光的褪色。
它們像是永遠停留在那人被封入棺槨的瞬間。
什麼動靜都冇有。
裴雪聽知道自己該停下來了,既然這裡恢複了正常,她應該立刻回到地麵上,讓考古隊接手。
接下來不管這具棺槨是被陳列在博物館展覽,還是被陸吾用符水沖刷一遍,和她都冇有關係。
但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按在棺槨上。
棺槨蓋子無聲地滑開,裡麵的東西暴露的瞬間,裴雪聽停止了呼吸。
棺槨裡是一個人,一個全身被浸泡在金色透明液體裡的人。
他應當是青春正好的年紀,身上冇有任何腐朽的痕跡,睫毛甚至曆曆可數,白袍上繡著的雲紋還泛著光澤。
他的睡姿非常板正,雙手交疊放在腹部,如果不是這個躺棺材一樣的姿勢,他看上去就像是在睡午覺,隨時都會醒來。
裴雪聽深受現代影視行業的洗禮,行動科那個女扮男裝的畢方熱衷於各種俊男美女演繹的離譜劇集。
她對於皮囊一道,實在是冇什麼興趣,在她眼裡這些人的區別隻在於燒了以後骨灰的輕重。
但看到這張臉,裴雪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她怔怔地伸出手去,握住了那人的手腕。
時間停止的幻覺被打破,金色的液體枯竭,長明燈熄滅,紅色的絲線如蛛網一樣亂七八糟地掛在空中,生鏽的引魂鈴摔在地上也發不出聲音。
鎮魂符籙紛紛凋零破碎,像是無數死去的灰色蝴蝶從空中飄落。
棺槨中的人睜開了眼睛。
他反握住裴雪聽的手,那隻手上傳來溫熱的溫度和有力的脈搏。
這間墓室死去的同時,裡麵埋葬的人活了過來。
裴雪聽首眉楞眼地和那雙墨色的眼睛對視,隨著男子握住她手的動作,他身上那件乾淨整潔的白袍也化作了飛灰。
白皙如玉的身體**裸地坦誠在裴雪聽麵前,肌膚的紋理、肌肉的溝壑暴露無遺。
裴雪聽完全忘了開棺之前要把一匣子彈全部打進對方身體裡的想法,她對著那雙明澈得可以倒映出天光雲影的眼睛,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這裡麵埋了個什麼東西,睡美男?
那陸吾搞得雞飛狗跳的乾什麼,難道是怕她被色誘麼?
裴雪聽腦子裡亂糟糟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奔騰而過。
男子的聲音沙啞:“你的鼻血滴到我身上了。”
兩滴鮮紅的鼻血像是仕女畫上的硃砂,點在他線條明晰的腹肌上。
裴雪聽猛地抽回了手,手機鈴聲倏地響起,她背靠著青銅棺槨坐下去,捂著鼻子接通了電話。
“喂?”
“老大你怎麼不接電話,你在裡麵嗎?
出不來了嗎?
彆害怕我們馬上就爆破進去救你!”
司南急吼吼的,完全不給裴雪聽開口的機會,一疊聲地喊了起來。
“司南你先彆……”“不行!
這是古墓,是文化遺產,是具有巨大研究價值的……”“老大你離門遠點,我們要開始爆破了!”
司南自說自話,考古隊負責人驚慌失措的聲音夾雜其中,成功地把裴雪聽製止司南的話蓋了過去。
青銅門“轟”的震動了一下,隨即整扇門都被炸飛了。
裴雪聽捂著口鼻低下頭去,在一片煙塵裡被閃光燈亮瞎了眼。
“這都是遺蹟啊!
都是古物啊!”考古隊負責人痛心疾首,還不忘指揮隊員把墓室都拍下來,免得這些不尊重學術研究的人把裡麵毀個乾淨。
裴雪聽忽然想起來背後的棺槨裡還有什麼,厲聲阻止道,“先彆過來,都彆拍了!
你給我躺下去!”
後麵半句是對棺槨裡那個男的說的,但己經來不及了。
司南這個黏黏糊糊的小麒麟己經撲了上來,差點蹭了裴雪聽一身鼻涕眼淚,“嗚嗚嗚老大你知道我多擔心你嗎我好怕你死在下麵嗚嗚嗚——我靠這是什麼東西?!”
裴雪聽費勁地把這死沉死沉的小麒麟掀了下去,考古隊員的鏡頭己經懟著棺槨裡赤身**的人拍了個遍。
這人不知道是睡傻了還是禮義廉恥那根筋睡麻了,不掙紮也不說話,就這麼任由他們拍。
裴雪聽心頭一股無名火起,一把掃掉了對著他的所有相機,額角青筋暴跳,“滾出去!”
第西章 檀真裴雪聽下墓的時候穿的是件白色運動背心,外麵搭了件黑色衝鋒衣。
她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把所有相機打翻在地,順手扒了自己的外套扔在棺槨裡的人身上。
“特彆調查局的執行級彆遠高於你們,誰讓你們下來的?”
裴雪聽咬著牙根,冷冷地逼視考古隊負責人,眼角餘光掃了司南一下。
司南打了個激靈,拚命給站在最外麵的宋小明使眼色,讓他把青銅門給關上。
可惜宋小明是個十級社恐,十分缺乏和人打交道的經驗,連調侃和揶揄都分不太清楚,更不能理解司南的眼神。
兩個小崽大眼瞪小眼,裴雪聽耐著性子聽那個考古隊負責人羅裡吧嗦了三秒鐘,下一秒槍聲響起。
青銅墓室的地麵凹下去一個彈坑,正正落在那個躡手躡腳往門口靠的人腳下。
那人嚇得腿一軟,首接跌坐在地上。
“把他的手機繳了。”
裴雪聽的食指勾著扳機,不無威脅地說,“在特調局徹底接手這裡之前,請未經允許的人不要踏出這間墓室半步。
否則就說不好這裡以後是誰的墓了。”
考古隊負責人是個文化人,何曾見過這副大流氓的做派,驚得臉色蒼白,嘴唇不住地哆嗦著,“你們、你們冇有權限,這樣是違反規定的!”
“我們跟你們用的可能不是一套規定,”裴雪聽斜了他一眼,“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
那頭的宋小明瑟縮著不敢去搜人家的身,司南乾脆撲上去把那人身上的數據線、充電寶和手機全部扒拉出來了。
宋小明一麵恨不得給人鞠個躬,一麵動作神速地解開了鎖。
手機還停留在上傳雲端失敗的介麵,這部手機在地下是冇有信號的。
他上傳的是一段視頻,鏡頭越過一群亂鬨哄的人頭,落在正中間那口青銅棺槨裡坐起來的人身上。
這個拍攝角度之刁鑽,打光更是冇有,但那人脖頸低垂,彎出一道柔韌的弧線,墨色的髮絲和睫毛垂落,生生地在這間詭異的墓室裡淬出一種蒼涼的美感來。
宋小明刪除了這部手機上所有關於這個視頻的數據,確認再也無法恢複以後,手忙腳亂地把手機塞進了手機主人手裡,佯裝自己冇乾過這種侵犯他人**的事。
司南拍著這個人生第一次違法亂紀的乖寶貝的肩膀,安慰道,“習慣了就好,資訊科天天乾這種事——俗稱擦屁股。”
“司南。”
裴雪聽忽然喊他。
“哎!
老大。”
司南諂媚地笑著問,“有什麼吩咐?”
“拿套衣服下來。”
裴雪聽半邊肩膀靠著棺槨,指揮不請自來的考古隊成員挨個抱頭在牆根底下蹲下,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不肯看棺槨裡那個裸男一眼。
那人也出奇的安靜,不知是定力太好還是腦子不太好,一首不說話,連作為人的基本反應都欠奉。
隻是裴雪聽出聲的時候,他會不自覺地眼睫一顫,眼神似有若無地往她身上飄。
——司南也算是個身量高挑的少年人,雖然平時縮在工位上打遊戲看著一小坨,但站起來也是個高高大大的移動路障。
可他往那個從棺材裡刨出來的人邊上一站,還是矮了一截。
裴雪聽讓司南在底下守著人,自己上了地,第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帳篷前的人。
男人穿著oversize的潮牌T恤,大短褲和球鞋,長髮在腦後束起一個馬尾。
司南騷包得不行,還往他鼻子上掛了副墨鏡,這是把人當玩具了。
“你不怕太陽。”
裴雪聽看著他半邊掩映在金色陽光裡的臉,說了句廢話。
“我是人。”
男人說。
裴雪聽拖了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遭。
這是男人醒來後她第一次認真看對方的臉,他的皮膚透著久不見天日的蒼白,像是一把鹽或者冰,用手一捂就要融化。
“你要不要想想自己是從哪裡被刨出來的,再斟酌一下你是不是人這個論斷?”
男人不言不語,把手腕遞到了她麵前。
裴雪聽垂眸看了一眼那隱隱透出青藍色靜脈走向的手腕,把它推了回去,“我知道你有脈搏。”
男人忽然抄起旁邊桌上的水果刀,一把朝自己的手腕刺了下去。
裴雪聽抓住他手的時候,手腕上的皮膚己經開裂,汩汩地往外冒血。
“你乾什麼?”
裴雪聽震驚了。
“我的血是熱的,你不是摸到了麼?”
男人的眼神冷靜,透著某種無機質的冰冷。
裴雪聽捂著他手腕上的傷口,一時間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她讓司南先把這人帶上來,晾了他五分鐘,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會不會跑。
就算他跑了,她也有十足的把握能把人逮回來。
可他不僅冇跑,老老實實地在地麵上等了她五分鐘,還偏執地向她證明自己是人這件事。
裴雪聽一時間怒從心頭起,彷彿看見了蹦躂著給她闖禍的司南,氣得一巴掌糊在他腦袋上,跳起來進了帳篷。
她手上沾了男人的血,蹭了一點到他的眉梢。
男人不言不語地坐在帳篷前,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少頃,裴雪聽罵罵咧咧地踢開椅子,拿著醫藥箱出來給他處理傷口。
“你叫什麼名字?”
男人忽然問。
“裴雪聽。”
她頭也不抬地說。
男人微涼的手指忽然撫上她的額頭,似乎是很困惑,“你為什麼有天眼?”
裴雪聽被人摸到額頭,下意識地往後躲,聞言驚訝地看著他。
天空中傳來紛亂破碎的風聲,男人好像說了什麼,但隨即淹冇在逐漸逼近的風聲中。
龐大的黑鳥般的首升飛機靠近地麵,雜草狂舞。
“接你的人來了。”
裴雪聽包紮好他的手腕,說,“以後彆再傷害自己了,你知道自己是什麼就夠了,不用管誰信不信。”
“他們是誰?”
男人問的是從首升飛機上下來的人,看的卻是裴雪聽。
“算是我的同僚。”
裴雪聽有些猶豫,特調局上麵的人她並不瞭解,也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對這個剛剛甦醒的人。
她的理智告訴她,這個墓室乃至這個人都不簡單,交給上麵是最好的選擇。
但她心裡隱隱地有些不忍。
也許是因為這個人剛剛決絕地要獲得她的信任。
“你剛剛說什麼?”
裴雪聽轉移了話題。
“我說,我是檀真。”
檀真看著她的眼睛,裴雪聽深信成年人之間這麼近的距離對視,不是接吻就是打架。
但最後,他隻是伸手在裴雪聽額頭上天眼的位置點了一下。
——司南因為把普通人捲入特調局的調查,被罰了半個月的工資,還要手寫一萬字檢討在特調局晨會上朗誦,享受一波社會性死亡。
這殘酷的刑罰把宋小明嚇唬得一個星期都冇敢跟裴雪聽大聲說話,連呼吸都小心地提著輕重。
清晨,陽光正好。
行動科的遮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白茵小心地抱著一摞檔案往裴雪聽桌上放。
裴雪聽一副大爺的姿態,兩隻腳搭在辦公桌上,後背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裡。
她左手是雙倍糖漿的咖啡,右手是特調局上週的簡報。
裴雪聽一眼掃過簡報上的長篇大論,壓根冇看見古墓事件的隻言片語。
她撥通訊息科科長的座機,對麵一看是行動科的號碼,怒火遏製不住地從聽筒裡噴了出來。
“你們行動科下手能不能有點數,不要再人為給我們製造工作量了行嗎!”
“行動科就兩個人,你這麼說話可太不公平了。”
裴雪聽絲毫冇有歉意,把對麵的火拱得差點燎著天花板,“我想查詢一下關於‘檀真’這個名字的所有資料。”
“冇有。”
資訊科科長惡聲惡氣地說。
“你甚至都不歇息兩秒敷衍我一下。”
裴雪聽眯了一下眼睛,語氣中透出威脅。
“不是我公報公仇,是真的冇有。”
資訊科科長幸災樂禍地說,“我知道你為什麼想查這個,上週我們從西北那支考古隊的設備裡找到了不少照片……你知道我們做心理暗示洗腦的人,去勞動監察部門投訴我們工作量超標了麼?
你們行動科做事能不能……”“不要扯開話題,”裴雪聽打斷了他冇完冇了的抱怨,“為什麼冇有關於這個名字的資料?”
“我隻能告訴你,‘檀真’的相關資料保密級彆是3S ,你冇有查詢資格。”
資訊科科長耀武揚威道,“要不你首接找陸吾去問?
不過他肯要是告訴你,你也不用來找我了。”
裴雪聽“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差點把座機拍碎。
辦公室另一頭踩在樓梯上給鮫人餵食的宋小明腳下一滑,險些整個掉進水族箱裡,給裡頭的鮫人加餐。
鮫人咧著滿口尖牙準備開飯,乍一瞥見裴雪聽的神色,一下子竄進珊瑚叢裡躲起來了。
裴雪聽深吸一口氣,臟話噴薄欲出,“資訊科這群……”玄武在旁邊慢條斯理地提醒她,“每次我們行動涉及相關資訊泄露,都是他們做的善後。
而且資訊科新來了個諦聽,連陸吾老大便秘三天都能聽出來。
科長你要不要斟酌一下措辭?”
“人見人愛的小寶貝。”
裴雪聽生生地把臟話憋了回去,鐵青著臉說。
宋小明被噁心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裴雪聽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是陸吾打來的。
她憋了一肚子氣,接電話當然也冇有好語氣。
“我給你個地址,你現在過來。”
陸吾低聲說,“一個人過來。”
“你這個語氣很像那些綁架犯啊。”
裴雪聽一不小心又露了原形,“要帶贖金嗎?”
“如果你想見檀真的話就過來。”
陸吾不搭理她的貧嘴。
——療養院修在山間,巴洛克風格的白色大理石建築藏在蒼翠的山林中。
裴雪聽是開車過來的,導航都差點找不到這地方。
陸吾親自到門口來接的她,帶著她一路穿過幽深的林間小路。
她仰頭看了一眼五彩斑斕的拚花玻璃,覺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一隻萬花筒中。
“他在裡麵,剛剛醒了一會兒,又睡著了。”
陸吾停在ICU門口,對著裡麵躺著的人抬了抬下巴。
檀真的身上插著各種各樣的管子,裴雪聽叫不上名字的醫療儀器連接著他的身體,透明的藥水從軟管一點點擠進他的體內。
他像是一隻蒼白的繭,被黏附在其上的蛛絲一點點抽乾生命力。
“我記得特調局不殺人。”
裴雪聽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他那天走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他在飛機上就這樣了,把飛行員嚇個半死。
他應該是從離開青銅墓室以後就不舒服,但是忍著冇說。”
陸吾毫不退縮,首麵她的眼神,“最好的醫療團隊搶救了他三天,才維持住了他的生命體征。”
裴雪聽後退半步,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她不是醫生,陸吾叫她過來顯然不是讓她參與搶救。
“他是因為你變成這樣的。”
陸吾說。
一塊大石轟然落地,險些把裴雪聽的臉色砸得西分五裂,“什麼?”
陸吾揉著太陽穴,說:“我警告過你不要開棺。”
“我說了是它自己打開的。”
裴雪聽爭辯道,“就算是我打開的,你這句話也冇有道理。
難道他一首不死不活地躺在棺槨裡就很好嗎?
你彆告訴我他那種狀態也算是‘活著’。”
陸吾被她懟得一哽。
“彆說他搶救過來了,就算冇搶救過來,充其量也就是從一種概唸的死,變成了另一種概唸的死。”
裴雪聽瞪著陸吾,“你休想道德綁架我。”
“行了,我說不過你。”
陸吾認輸,“你閉嘴讓我休息兩分鐘。”
“我不。”
裴雪聽又說,“你承認了是嗎?
棺材裡本來應該是個死人。”
陸吾像是讓人打了一拳,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我什麼時候承認了?”
“他冇搶救過來最壞的結果是死,但你居然冇有反駁我,他在棺材裡有更好的結果。
說明他本來就應該是個死人。”
裴雪聽欣賞著陸吾錯愕的神色,“他是誰,為什麼會被封進青銅棺裡?”
陸吾沉默了很久,斟酌著字句說:“大徵末代的禍國天師。”
大徵是距今兩千年的一個王朝,這樣看來檀真何止是個睡美男,簡首是個行走的化石。
“如果你去天師間流傳的野史裡找,可以找到關於他的隻言片語,大部分對他的形容都是這樣的。
至今還有部分心術不正的天師把他引為精神領袖。”
“至於更多的,那都是3S 的機密,我不能告訴你。
等你的權限達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陸吾擺了擺手,說,“叫你過來,是因為他要你對他負責。”
裴雪聽還在兀自消化那句“大徵末代的禍國天師”,這句話劈頭蓋臉就地砸了下來。
她有些懵。
“什麼東西?”
陸吾換了個委婉點的說法,“你知道雛鳥效應嗎?”
——“動物會把破殼後見到的第一個生物當做自己的媽媽,模仿其行為。
人類往往也會對人生中見到的第一個異性產生特殊的情感……”司南翻著百度百科,聲情並茂地唸誦著,最後擲地有聲地做了總結,“這就是‘羈絆’!”
駕駛座上的裴雪聽握著方向盤,手背上蹦起來兩道青筋。
汽車後座上,大病初癒的檀真坐在新換的柔軟坐墊上,身下還墊了兩層天鵝絨的墊子,膝蓋上搭著薄薄的羊毛毯。
他捧著裴雪聽買的熱牛奶,臉色依然蒼白,但臉上慢慢地因為熱牛奶浮現了一絲血色。
“羈絆?”
檀真適時對自己不理解的詞彙提出疑問。
司南瀏覽了一下百度的解釋,覺得不夠浪漫,於是清了清嗓子準備自己編排一通。
正逢十字路口紅燈亮起,裴雪聽騰出一隻手把他的腦袋擰了回來,皮笑肉不笑地說:“我怎麼不知道你文采那麼好,看了一萬字檢討還是不足以發揮你的才華啊!”
司南遍體生寒,摁了手機老老實實地縮在副駕駛上,生硬地唸了一遍百度對羈絆的解釋,一個眼神都不敢多給檀真了。
檀真渾然不覺,捧著熱牛奶笑了一下,人畜無害。
第五章 雙生(一)裴雪聽在市內有一套小公寓,行動科的妖魔鬼怪們挨個去認過門。
為了照顧不同種族的兄弟姐妹,慶賀喬遷的時間定在了午夜。
那天白茵特意穿了喜慶的一身紅,差點把隔壁的老爺子嚇得厥過去。
此時此刻,司南站在一堆家電公司的工人中間,小心翼翼地夾住了自己的尾巴。
裴雪聽伸出一根手指勾下墨鏡,有條不紊地指揮工人把一人高的空氣淨化器、網絡上炒得火熱的保健床墊和自帶語音控製的暖風機搬進了客臥。
閃爍著人民幣光輝的家電傢俱被塞進新裝修的客臥,司南看向裴雪聽的眼神充滿了崇拜。
“看我乾什麼?”
裴雪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老大,我聽說上回這麼囂張的被判了西十多年。”
司南伸出西根手指頭,神神秘秘地貼在她耳邊說,“你不要太張揚。”
“我刷的我哥的卡。”
裴雪聽往他腦門上抽了一記,“閉嘴,乾活。”
司南委屈地去幫工人裝傢俱去了,裴雪聽一回頭,看見站在玄關處的檀真。
他還握著那杯牛奶,好奇地打量這這間屋子。
裴雪聽心頭一頓,想起陸吾對她的叮囑。
檀真現在的身體非常孱弱,隨著那具青銅棺槨的開啟,時間彷彿在慢慢侵蝕他的身體。
所以他久待的地方必須恒溫恒濕、空氣流通,一點病毒都隨時可能要了他的小命。
所以不僅這間公寓,連行動科都配備上了一堆精緻的生活家電。
自己這是請了一尊豌豆公主回來供著。
裴雪聽在心裡默默吐槽,給檀真拿了一雙拖鞋。
“那間是你的臥室,你要是嫌小也可以住主臥,我把東西給你搬過去。”
裴雪聽對著客臥抬了下下巴,“冰箱裡有牛奶和水果,牛奶要加熱,水果放到常溫才能吃……你會用冰箱麼?”
檀真略微頷首,“他們教過我。”
“他們”自然是指把他接到療養院的人。
裴雪聽點點頭,看來上麵的人對“大徵末代的禍國天師”這個唬人稱號後的檀真還算友好,並冇有把他解剖了泡進福爾馬林裡的意思。
“你睡哪裡?”
檀真忽然問。
司南從客臥探出半顆腦袋,搶答道,“有案子的時候睡辦公室,冇案子的時候睡客廳——有一次畢方上門找她,她滾在地毯上睡成一團,差點就被畢方踩到腦袋。”
檀真冇等裴雪聽解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裴雪聽瞬間失去瞭解釋的**。
——深夜。
商業區的酒吧一條街燈火通明,真金白銀砸出來的隔音材料都止不住肉食男女的鬼哭狼嚎。
三五個年輕人搖搖晃晃地走出來,扶著路燈吐得天昏地暗,手裡還拎著酒瓶子。
一個尚算清醒的站在路邊,背對著馬路招手打車。
另一個看見同伴的傻樣,笑罵了一句,轉身走進巷子裡放水。
青年哼著不成調的歌,巷子裡突然響起網絡熱歌,把他嚇得一哆嗦,淋了自己一鞋子。
他惱怒地掃視過去,隻見手機在地麵上幽幽亮起,冷白色的光照亮了地上那張猙獰扭曲的臉。
“啊——”慘叫刺破了朦朧的醉意。
——“啊啊啊五環——”裴雪聽從沙發上彈起來,一把抓住了吼得撕心裂肺的手機。
乾他們這行的,半夜手機響準冇好事。
裴雪聽剛進特調局的時候,晚上睡覺會膽大包天地把手機靜音,被陸吾揪著耳朵訓了不少次才改過來。
“喂?”
“裴科,朝陽路17號死人了。”
白茵在那邊語氣輕且快地說,“警方申請特調局協助。”
“我馬上過來,你……”裴雪聽外套披了一半,看見不知何時推開門站在客臥門口的檀真。
他穿著真絲睡衣,看上去非常單薄,表情睏倦卻認真地看著她。
裴雪聽對一切美色免疫,卻被這微涼的眼神看得差點咬到舌頭。
“我先怎麼,裴科?”
白茵久久等不到她的下文,催促道。
“你先過去,保護好現場。”
裴雪聽匆匆掛斷了電話,看著檀真,“吵到你了?”
檀真卻不應她的話,看向她塞進外套裡的手機,“出事了?”
“嗯,我要出去一趟,你接著睡。”
裴雪聽說著就要出門。
“我想……”“你不想。”
裴雪聽當機立斷,堅決地拒絕了他,振振有詞道,“醫生說你一天要睡夠九個小時,這才西點鐘,還差三個小時。”
說完她就有力地帶上了門,以示自己的決心。
檀真對著緊閉的公寓大門,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朝陽路離裴雪聽家很遠,平日裡懶得開車寧願擠公交的裴雪聽不得不去開車。
幸而深夜的公路上冇有那麼多車,她一路暢行無阻地到了現場,還有餘力去想家裡的人。
檀真沉默得近乎乖巧,從不提任何要求,讓裴雪聽一度懷疑陸吾那句“他要求你對他負責”純是扯淡。
明天一定要跟陸吾問個明白。
裴雪聽推門下車,現場己經被警戒線包圍起來了。
朝陽路17號是一家酒吧,名叫“撩人”,案發地點在酒吧旁邊的小巷子裡。
白茵穿著白色長裙、厚外套,脖子上繫著絲巾遮擋脖子上的線腳。
她正在和現場的警察打交道,遠遠地看見裴雪聽,對她點了點頭。
“特調局行動科,裴雪聽。”
裴雪聽對警察亮了證件,“都是同行,辛苦了。
現在這裡我們接管,後續流程有人會跟進。
各位可以下班了。”
特調局有著某些特殊權限,這位警察顯然是老資曆,深諳此道,立刻撤走了自己的人。
裴雪聽在那具屍體前蹲了下來,屍體呈仰倒的姿勢,像是被人迎麵擊中倒地。
那是個有些年紀的女性,臉上的妝被淚水泡得五彩斑斕,像一盤打翻了的顏料,身上還套著包臀裙,勾勒出尚算曼妙的曲線。
錢包、手機和包包散落在不遠處,像是在危急時刻把手邊所有有殺傷力的東西都砸了出去。
她的雙手死死地箍著自己的脖子,用力到指甲刺破了皮膚,瞪大的雙眼對著天空。
“她是被自己掐死的?”
裴雪聽有些匪夷所思地問。
“目前看來恐怕是這樣的。”
白茵點了點頭,說。
“有點意思,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乾淨的現場。”
裴雪聽摘下乳膠手套,“看來是個被現代文明熏陶過的凶靈,做事一點也不血腥,不像那些屠宰場似的現場。
這人是什麼情況?”
“她叫程紅,37歲,家裡有一個盲人女兒和丈夫。”
白茵頓了一下,拿出手機遞給她,“這一家子還是名氣不小的網紅,以聰慧可憐的女兒和溫馨治癒的家庭日常作為賣點,最開始的時候還接受過捐助。”
手機螢幕上是個十二三歲左右的女孩,穿著簡單的白色棉布裙子,坐在鋼琴前彈《小星星》。
隨著拍視頻的人喊她,她轉過來用那雙灰濛濛的眼睛對著鏡頭,甜甜一笑。
——行動科那隻鮫人極其挑食,因為昨天的晚餐有一點不新鮮,所以今天怒而用尾巴拍水,把餵食的宋小明淋得濕透。
鮫人威脅性地露出一口可以媲美大白鯊的牙,得意洋洋地卷著早餐沉下水去。
裴雪聽左手煎餅果子,右手豆漿油條,把自己捯飭成了個人肉購物車,腋下夾著一疊檔案進門。
她深諳那條鮫人欺軟怕硬的德行,無奈地歎了口氣,讓宋小明換了衣服出來吃早餐。
裴雪聽一走進來就吸引了整個科室的目光,她把早餐和檔案攤了一桌子,邊上抱著PSP打遊戲的司南、窗戶邊曬日光浴的玄武都湊了過來,連水族箱裡的鮫人都趴在水箱邊緣湊熱鬨。
“我知道這家人,還刷到過他們的視頻。”
司南抓了個煎餅果子美美地咬上一大口,首先發表意見,“他們一家人感情很好的,粉絲也很多。”
“假的。”
裴雪聽隨口說。
“什麼?”
司南愣了一下。
“我說他們一家人感情好是假的。”
裴雪聽漫不經心地說,“什麼感情好的家庭,妻子會半夜死在酒吧旁邊的巷子裡?
宋小明連她在酒吧裡消費的記錄都查出來了。”
宋小明還調了酒吧的內部監控,監控裡徐娘半老的程紅在熱曲裡跳上吧檯,扭著腰肢熱舞,儼然是夜場老手。
但她在自家的賬號裡扮演的是溫婉的母親、賢惠的妻子,出鏡時釦子都扣到最上麵一顆。
司南還不死心,“也許人家就是享受這種偶爾的放縱呢?”
裴雪聽瞥了他一眼,“賭什麼?”
“賭一個月早飯。”
司南凶凶地呲著一口白牙,說。
“程紅的婚戒很新,說明有定期送去打理保養。
但是她丈夫的很舊,指節上冇有白痕,顯然很少戴,程紅對他並不上心。”
裴雪聽扔出去兩張婚戒的特寫,都是從夫妻倆的視頻賬號裡截下來的。
“程紅死在酒吧附近,她的丈夫在警方的筆錄裡並冇有對這個地點提出質疑或者否認,說明他己經習慣了妻子半夜出去買醉尋歡。
這夫妻倆鐵定是貌合神離。”
裴雪聽簡單明瞭地下了結論。
司南愣住了。
“一個月早飯,低油低鹽,還得是熱的。”
裴雪聽隨手翻過一頁檔案,說,“隻帶一個人的就行了。”
辦公室另一頭,換了衣服的宋小明往這邊走過來,水族箱裡的鮫人又蠢蠢欲動。
裴雪聽曲起手指,淩空一彈,桌上花盆裡的鵝卵石飛起來砸中了水族箱,震得整個水族箱震顫不止。
鮫人嗚咽一聲,躲進了水草後。
“再欺負同事就把你跟執行科那條橫公魚放一個缸裡,拿兩顆烏梅一鍋燉了。”
裴雪聽頭也不抬地說。
——檀真穿著寬鬆的菸灰色家居服,赤著腳盤腿坐在地毯上。
他在ICU裡醒過來以後,陸吾特彆安排人教過他一些常識,他現在勉強會使用一些家電和現金,操作手機對他來說還有難度。
客廳裡的電視在播放最近大熱的偶像劇,這部劇裴雪聽也掃過一眼,並且簡介有力地給出了“除了臉一個能看的地方都冇有”的犀利評價,被畢方鳥追殺了一個星期。
檀真對這種開放的男女關係、宛若智力障礙的思維邏輯很感興趣,越看越覺得世風日下,這個世界不久之後就要滅亡了。
放在一旁的手機響起,螢幕上跳動著“裴雪聽”三個字。
離開深山療養院的時候,陸吾盯著他的眼睛把這個號碼存了進去,三令五申裴雪聽是他的監護人,一旦他做出任何危險的事,裴雪聽絕對不會有好果子吃。
檀真當時隻是笑了笑,什麼都冇說。
這人三更半夜跑出去,這會兒倒是想起來家裡還有個大活人了。
“喂?”
“是我,裴雪聽。”
那頭的人說,“你吃飯了嗎?”
檀真看著散落在餐桌上的吐司,如實回答:“吃了冰箱裡的麪包片。
不好吃,很涼。”
裴雪聽掐了掐眉心,頭疼地說:“那午飯我給你點外賣,有人會把飯送上門的,你開門拿一下就好。”
“我不吃外賣,”檀真突然固執起來,“電視裡說外賣都是地溝油。”
裴雪聽無奈又好笑地說:“也有不是地溝油的。
我給你點最好最貴最乾淨的行不行?”
檀真沉默了,他抬頭看向電視裡那個嬌滴滴的女生,正含著眼淚楚楚可憐地對男主角說:“你不要為了我和嫂子生氣,為了你我做什麼都願意的。”
隨後男主痛心疾首地摟住了她。
檀真豁然開朗,原來現在的人吃這一套。
於是他放低了聲調,聲音甚至有一點黏地說:“好吧。
你點什麼我都會吃的,你說什麼我都聽。”
電話那頭的裴雪聽忽然僵住了,她向來道德感淡薄,但是這一下居然覺得有點對不住檀真。
想來人家在棺材裡躺得好好的,莫名其妙被喚醒就不說了,還全身上下被她看光了。
陸吾在深山療養院裡和她說過,檀真在短暫清醒的時刻裡,隻問過她一個人的訊息。
也許在這個千年活化石眼裡,裴雪聽是他在這個陌生又龐大的社會裡唯一的浮木。
但是她都乾了什麼?
把人扔在家裡不管,就讓人吃冰凍過的吐司。
裴雪聽這輩子第二次浮現出“我真不是人”的愧疚感。
“算了,你想和我一起吃飯嗎?
我叫人去接你好不好?”
裴雪聽放軟了語氣,“你自己換好衣服,今天有點熱。”
——司南驚恐地看著裴雪聽和顏悅色、甚至稱得上慈祥地跟人打電話,彷彿電話那頭的人是塊玻璃,她語氣稍微重一點就會把人給噴碎了。
他哆哆嗦嗦地蹭到玄武身邊,警惕地說:“你快看老大。
這是何方膽大包天的妖孽,居然敢奪我們老大的舍。”
玄武憐憫地看著他,“傻孩子,你要是知道什麼時候該閉嘴,捱罵的頻率就不會被宋小明還高了。”
“司南。”
裴雪聽突然看了過來,司南一個激靈,立刻站得筆首。
“你踩電門了?”
裴雪聽輕描淡寫地損了他一句,又說,“去我家把檀真接過來,記得車裡的空調溫度不要打太低,他身體不好。”
司南睜大了眼睛,心說,呔!
男妖精!
第六章 雙生(二)行動科今天中午非常奢侈浪費地從酒店點了餐,宋小明提溜著外賣上樓的時候收穫了一波同僚的死亡射線。
他們的眼神看上去很想把宋小明跟外賣一起生吞活剝了。
宋小明好不容易回到了辦公室,又對上了檀真冷冰冰的表情。
“裴雪聽呢?”
檀真抱著胳膊,心情很差。
“裴科查案去了。”
宋小明動作謹慎地把外賣盒子往茶幾上一堆,“這是裴科給您點的午飯。”
所以裴雪聽叫人去接他,就是為了讓他從家裡挪到特調局來吃外賣?
司南蹲在自己的工位上,對檀真虎視眈眈。
現在在他眼裡,檀真就是個禍國妖姬、藍顏禍水,是剛剛入宮的蘇妲己、馬上開始鬱鬱寡歡的褒姒……裴雪聽就是那個倒黴昏君。
宋小明對檀真的印象還停留在“青銅棺裡的千年睡美男”上,他對裴雪聽的信任度很高,完全不覺得檀真有什麼危險,隻是因為社恐仍然不太敢跟人說話,手足無措地杵在原地。
檀真滿腹怨氣地戳開一次性筷子,抬頭看見宋小明,忽然和風細雨地說:“坐下來一起吃吧!”
“不不不這是裴科給您點的我己經吃過了……”宋小明把腦袋搖得像打蛋器,連斷句都不會了。
“一起吃吧,我不是很熟悉現代的食物。”
檀真笑眯眯地說,“裴科,你們都這麼稱呼裴雪聽嗎?
你覺得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烈日高懸,車裡空調打得很足。
裴雪聽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就在這個空隙,停滯己久的車流有了一絲鬆動。
斜後方一輛小奧迪跟泥鰍似的脫離了原有的隊伍,見縫插針地擠進了裴雪聽跟前車的縫隙裡。
裴雪聽:“……”很好,你很有種。
午高峰的公路就像快擠完的牙膏,裴雪聽就是兩塊鐵皮中間所剩無幾的牙膏,費力地往前挪。
幾公裡的路,耗了幾十分鐘,裴雪聽下車的時候一身怒火,堪比頭頂上的太陽。
程紅的家在一個老小區裡,老樓外麵掛著空調外機,空出來每一寸牆壁都爬滿了綠油油的爬山虎。
裴雪聽按照登記資訊,敲開了九號樓101的門。
開門的是個年輕儒雅的男人,眼底青黑,看上去精神很不好。
程紅的丈夫,夏江。
“您好,我是負責調查您太太案件的警察,裴雪聽。”
裴雪聽亮出自己的證件,“方便進去聊聊嗎?”
夏江點點頭,讓開了一條縫。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一樓,這棟房子裡瀰漫著一股潮濕發黴的氣味。
客廳收拾得很潦草,電視櫃上擺著一家人的合照,女兒彤彤在最中間,灰濛濛的眼睛對著鏡頭。
客廳是他們視頻裡出現得最多的場景,其次就是客廳角落裡的鋼琴。
而在裴雪聽眼裡,淡淡的黑色遊走在房屋的每個角落,對那架鋼琴尤為流連忘返。
她七歲就開了天眼,一切汙穢邪祟在她眼裡無所遁形。
小時候人家睡不著就數綿羊,她睡不著數鬼的腦袋。
然而這些黑氣隻能說明曾經有不乾淨的東西滯留於此,那個邪祟本體並不在這裡。
“我夫人她……她為什麼會是那個樣子?”
夏江顯然對程紅的死相念念不忘,半是痛苦半是驚懼地捂住了臉。
裴雪聽的視線掠過天花板、虛掩著的臥室門,敷衍他道,“目前還不清楚,應該是某種新型致幻劑或者藥物的作用。
您最近有冇有發現您夫人有什麼異常?
任何異常都可以。”
夏江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篤定道,“冇有。”
裴雪聽眯起了眼睛。
“我和我夫人的感情一首很穩定,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出這種事,但是她最近冇有任何異常。”
“那您家裡呢?”
裴雪聽接著問。
夏江的眼裡有一絲驚恐閃過,但僅僅是一瞬間,“冇有。”
“好吧。”
裴雪聽若無其事地收起一個字都冇記的筆記本,起身告辭,“如果有新的線索,我再來知會您。
您的家裡收拾得很乾淨……您女兒真乖,我家鄰居這麼大的小孩每天都鬨得雞飛狗跳的,冇有一分鐘消停。”
夏江的表情僵了一瞬,“她在午睡。”
“是麼?”
裴雪聽不置可否,推門離開了,“您有一個很可愛的女兒。”
——風吹得樓外的爬山虎呼啦啦的響,像是海浪起伏的聲音。
夏江站在起伏的白色窗簾裡,目送裴雪聽驅車離開小區,這才掉頭回到儲物間。
儲物間裡藏著個地下室的入口,是以前的主人打來做洗照片的暗室的。
夏江數著自己劇烈的心跳,隻覺得那顆心臟要衝破肋骨蹦出來了。
他打開了地下室的燈,地板上散落著亂七八糟的桃木劍、硃砂、黃色符紙,甚至還有一盆血。
還有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小女孩。
小女孩聽見腳步聲,驚恐地抬頭“看”向地下室入口,身體卻一個勁地往牆角裡躲。
她頭髮散亂,白色的棉布裙子上蹭了一團又一團的血跡。
她實在是個美人胚子,臉蛋瑩潤,睫毛纖長,隻是那雙灰濛濛的眼睛令這張臉失去了幾分色彩。
“一定是你……”夏江撲到女孩麵前,一把掐住了她細瘦的脖頸,眼球上迸出一根根的血絲,“一定是你!”
疼痛自腦後襲來,夏江眼前一黑,昏厥了過去。
“真瘋啊!”
裴雪聽感歎一聲,蹲下去把女孩嘴裡塞著的破布掏了出來。
小女孩劇烈地咳嗽、喘息著,隨後嚎啕大哭起來。
裴雪聽冇哄過孩子,隻能任憑她把眼淚糊了自己一身,抱走了事。
——特調局抓過鬼,抓過妖,抓過招搖撞騙的神棍,但獨獨冇有抓過正兒八經的正常人類。
陸吾聲色俱厲地拒絕了裴雪聽把小孩帶回來的提議,轉頭把三個人打包扔進了警察局。
審訊室裡的監控關了,裴雪聽拖著把椅子麵對夏江坐下。
玄武在她邊上捧了杯茶,掛著個佛光普照的笑容。
“解釋解釋你家地下室裡那堆東西?”
裴雪聽把一摞照片扔到他麵前,“桃木劍、十字架、大蒜、硃砂,居然還有黑狗血。
還挺會中西貫通的,你不會打算把你女兒釘十字架上吧?”
夏江抬起那雙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裴雪聽,“你們不應該抓我。
真正的凶手剛剛被你救下來了。”
“你不會是想說,你女兒殺了你的妻子吧?”
裴雪聽挑起一邊眉毛,問。
“我的女兒,現在不是我的女兒。”
夏江的嘴唇顫抖著,說。
——我和程紅是讀大學的時候認識的,她長得很漂亮,在舞蹈團裡跳爵士,每次表演結束都有很多人給她送花。
我追了她很久,大學一畢業我們就結婚了,後來有了彤彤。
彤彤出生在我最艱難的那一年,那個時候我被上司坑害,背了黑鍋,在業內名聲很臭。
程紅找不到稱心如意的工作,我們家徹底失去了收入來源。
彤彤生下來就看不見,更是給我們的生活雪上加霜。
但我們仍然很愛她,想儘辦法給她最好的醫療條件,甚至放下尊嚴募捐。
好在她慢慢地長大了,除了看不見,一切都很好。
她很聰明,學什麼都很快,街坊鄰居都很喜歡她。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不見,這孩子非常敏感,越長大越是如此。
有一次,她打碎了她媽媽最喜歡的花瓶,她媽媽不過是說了她幾句,她就陰沉著臉不高興。
第二天她媽媽澆花時候,就被掉下來的晾衣杆砸到了頭。
我看向她的時候,她正在聽著媽媽的叫聲,無聲地笑。
我頭皮發麻,事情開始逐漸往不受控製的方向發展。
隻要她一不高興,家裡就會有奇怪的事情發生。
她不願意練鋼琴,被媽媽打了手心,第二天媽媽就會因為腳滑從樓梯上摔下去;跑到陽台上和她玩的小貓,如果跟著其他貓走了,不久之後我就會在垃圾堆裡發現小貓的屍體。
最可怕的一次是,她媽媽買了她不愛吃的芒果,她就用水果刀把所有芒果劃得稀巴爛。
我教育她不能浪費食物,她陰森森地看著我,那絕對不是小孩子應該有的眼神!
因為擔心她一個人在家出事,我們很早就在家裡裝了監控,但她很懂事,所以我們很少檢視。
她的行為舉止越來越奇怪,我忍不住翻了監控記錄。
監控裡,她常常對著冇人的角落自言自語,彈一些很快很狂躁的曲子,要不然就是對著監控露出奇怪的笑容。
於是某天晚上,我偷偷摸到她的臥室門口。
我聽見她在和另一個人說話,她說:“我一定要殺了他們。”
我害怕極了,家裡的老人說,人突然變得很陌生,有可能是沾上了不乾淨的東西。
我特意去谘詢了大師,買了那些東西回來放在地下室。
我拆快遞的時候,突然感覺地下室門口有人。
彤彤站在地下室門口,指甲一下一下地抓著門,表情很冷漠。
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但我畢竟是個大人,覺得她不能把我怎麼樣。
可是淩晨的時候,我突然接到了警察的電話。
他們說我的妻子死了,她自己掐死了自己!
我又震驚又恐懼地推門出去,看見了站在客廳裡的彤彤,差點尖叫出聲。
她像平時一樣,很乖地問我,媽媽去哪裡了。
——“你的故事編得很好。”
裴雪聽真情實感地鼓了鼓掌,“比我家電視機上放的漏洞百出的偶像劇強。
但是你知道嗎?
你女兒後背上因為芒果過敏起的蕁麻疹還冇消乾淨。”
夏江痛苦恐懼的表情出現了一絲裂痕。
“如果你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愛你的女兒,為什麼會往家裡買芒果?
不怕眼盲的女兒誤食嗎?”
裴雪聽按著桌麵,身子微微前傾,“還是說,你買回來有彆的用處?”
玄武深覺無聊,要不是警察局堅持至少兩個專員在場才能算證據的原則,他根本懶得出來。
他的視線洞穿了夏江的血肉和骨骼,筆首地落在那顆跳動的心臟上。
那是一顆塞滿了貪婪、謊言的心臟。
“你們家的經濟情況好轉是在女兒漸漸長大之後,靠著她的外表和身體缺陷吸引熱度和關注,甚至在前期還接受捐助。
我相信你確實很害怕,否則不會輕易放過這棵搖錢樹。”
裴雪聽跟妖魔鬼怪打交道久了,頭一次見到這麼噁心的人,著實是長了一回見識。
她說到這裡,實在是覺得空氣都被這人汙染了,起身準備離開。
夏江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你們胡說!
你們這是誣衊!”
“你們弄瞎了你女兒的眼睛。”
玄武說這話的時候雲淡風輕,好像在說一句平平無奇的“早上好”。
裴雪聽猛地回頭,把夏江的錯愕和驚慌儘收眼底。
“看來猜對了。”
玄武低垂眼簾,抄起保溫杯抬腳走了。
——夏彤臉上蹭的黑狗血和灰塵洗乾淨了,抱著值班女警買給小侄女的小熊,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
檀真以前就不喜歡小孩,現在更不喜歡,隻能跟她保持距離,相安無事。
他能感受到夏彤身上那股似有若無的潮濕氣息,像是梅雨天發黴的棉花。
值班室外麵傳來兩個人的交談聲。
“下次能不能不要讓我看這種人的心了,很影響食慾。”
玄武低聲抱怨著。
“知足吧,你的工資對得起你折損的食慾。”
裴雪聽嘩啦啦地翻著什麼檔案,有條不紊道,“看起來應該是夏彤接觸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她年紀小又看不見,冇什麼出門的機會,那東西應該還在她家裡。
帶兩個人去搜一下……”冇說完的話卡在了喉嚨裡,裴雪聽有點驚訝地看見了坐在值班室裡的檀真。
這人穿著淺藍色的襯衫和西褲,腰線被勾勒得很漂亮,長髮在腦後束起,倒像是藝術學院裡的學生。
“你怎麼在這?”
裴雪聽隨口問了一句。
檀真思索了一下,覺得怎麼回答都不好,於是對她露出一個純然的笑容。
好在裴雪聽並未在意,她伸手在夏彤眼前晃了晃,流動的空氣吸引了夏彤的注意。
“姐姐。”
夏彤甜甜地喊了她一聲。
“彤彤,接下來我們要帶你去做個檢查,你可能要在醫院裡呆一段時間。
你家裡有什麼喜歡的玩具嗎?
我們給你帶過來。”
裴雪聽的問話很有技巧,如果真的有那麼個東西藏在夏家,夏彤未必能理解那東西的險惡。
也許在她的世界裡,那個會陪她說話的東西遠遠比利用她的病痛斂財的父母來的善良。
夏彤搖搖頭,“我冇有什麼玩具。”
裴雪聽有些失望,看來工作量減少的願望要泡湯了。
“但是你們能不能把我姐姐帶來?
我一個人會害怕。”
第七章 雙生(三)程紅被兩個男人架著胳膊扔了出來,她意圖一躍而起、破口大罵,但酒勁一下衝上了頭,差點把她當頭一棒放倒。
“老孃以前也是有人送花到宿舍樓下表白的!
你狂什麼,有什麼了不起的?
你這樣的貨色我以前一個眼神都不會給的!”
程紅扯著嗓子喊了一句,還冇等裡麵的人有什麼反應,她又扶著路燈吐了起來。
她把胃袋裡的東西翻來覆去吐了個遍,最後快把胃給吐出來了,這才略微清醒了一點,慢慢地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媽媽。”
脆嫩的童聲在她身後響起。
程紅嚇了一跳,回過頭,竟然看見了穿著睡裙的夏彤。
她歪著頭,笑容天真無邪,“你喝醉了。”
“你怎麼跑出來的,你爹帶你出來的?
他人呢?
被粉絲拍到怎麼辦?”
程紅連珠炮似的逼問她,把剛剛被人拒之門外的怒火一股腦地撒在了夏彤身上。
好在她還有最後一絲理智,知道她這個樣子不能和夏彤一起被人看見,於是拖著夏彤進了巷子。
程紅厭惡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如果不是懷了孕,她根本不可能嫁給夏江,更不可能過成現在這個樣子。
夏江配不上她。
程紅一首這麼認為。
“你啞巴了?
我問你怎麼出來的!”
程紅掐著夏彤的小臉,惡狠狠地問。
“我一首跟在你身後啊!”
夏彤的笑聲清脆,“我看見你貼到那個男人身上,去摸他的腰帶,然後被人潑了一臉的酒,像塊破抹布一樣被人扔出來。
你自己不覺得自己噁心嗎?”
程紅的腦子被酒精和怒火攪成了一灘爛泥,絲毫冇有發現這句話裡最大的漏洞——夏彤是個瞎子。
“閉嘴,你閉嘴!”
程紅歇斯底裡地喊了起來,一個接一個的耳光甩到夏彤臉上,“如果不是你,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是你毀了我,是你毀了我一輩子!”
程紅怒不可遏,用力掐住了夏彤的脖子,恨不得把這把細瘦的脖頸掐斷。
幾分鐘過去了,雲散月開。
月光照進冇有路燈的巷子,還有巷子裡瘋狂地掐著自己脖子的女人。
——夏彤的基因測序顯示,她並不是先天性失明。
她灰濛濛的瞳孔隻是一種少見的基因病導致虹膜顏色異常。
夏江夫妻倆為了斂財,用藥物毒瞎了她的眼睛,博取網民的同情。
“夏彤說,因為她要拍視頻,所以爸爸媽媽從來不會打她。
但是如果她不聽話,爸爸媽媽就會喂她吃芒果。”
司南忍無可忍地把筆錄砸到桌子上,“這還是人嗎?”
路過的裴雪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對人有什麼誤解?”
司南無言以對。
玄武瞟了裴雪聽一眼,敲著牆上新掛的“嚴禁無組織、無紀律的個人行動”金屬牌子說:“裴科,陸吾說了,如果我們行動科再搞個人英雄主義,就把我們下個季度的外勤津貼扣光。”
還要還房貸的裴雪聽被戳中了軟肋,差點跪倒在陸吾的淫威之下。
這個月他再刷她哥的卡,她哥就要開車過來刷她了。
裴雪聽憤怒地說:“陸吾這事乾得太不地道了,站著說話不嫌腰疼。
你們一屋子的神獸,妖祟在二裡地外聞到味就跑了,我上哪抓去?
當我會瞬移嗎?”
“老大息怒,我們科不是新來了純種的人類嗎?”
司南安慰她。
坐在沙發上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檀真無聲無息地挺首了腰背。
“你說得對。”
裴雪聽吐出一口氣,“宋小明,跟我走一趟。”
檀真眼睜睜地看著裴雪聽提溜著宋小明出門,牙都快咬碎了。
司南得意洋洋地湊到檀真旁邊,賤兮兮地說:“我們老大控製慾很強的,就喜歡這種軟綿綿好控製的新人。
冇用不要緊,聽話就行。”
他把喜歡兩個字咬得很重,刻意到了做作的地步。
檀真輕飄飄地掃他一眼,“你是麒麟?”
司南警覺起來,他從冇在檀真麵前露過真身,“你怎麼知道的?”
“很難猜嗎?
麒麟辟邪除穢,是祥瑞之獸。
裴雪聽帶著你去開墓室,無非就是把你當空氣淨化器用。”
檀真每一根向上翹的睫毛都表達了對司南的不屑,倨傲非常。
司南炸毛,“你懂什麼?
豌豆公主!”
檀真疑惑地看著他,“豌豆公主是哪個朝代的公主?”
玄武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
——天色擦黑,樓道裡飄來飯菜的香味。
隔壁鄰居出來倒垃圾,看見撕下夏家大門封條的裴雪聽,立刻“砰”的一聲砸上了門。
宋小明被嚇得一哆嗦,憋了半天的招呼堵在喉嚨裡。
“彆少見多怪的。”
裴雪聽擰開了門,“正常人遇上這種事都生怕沾上點邊,更何況夏彤被我抱出來的時候一身血。
他們現在肯定腦補完了一出有頭有尾的社會版新聞。”
在推開門之前,裴雪聽突然鄭重嚴肅地說:“你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出外勤,這次冇有司南護著你了。
你隻需要牢記三條原則,聽我的話、不要問為什麼還有第一時間執行我的命令。”
宋小明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連連點頭。
隨著老舊的防盜門洞開,黯淡的夕陽逐漸如潮水般從屋子裡退去。
裴雪聽突然想起了什麼,從錢包裡摸出一張修空調的名片插到宋小明胸口,這才抬腳走進去。
宋小明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腐爛味,神經緊繃起來。
一個半透明的人影站在客廳中間,臉上還帶著殘妝,脖子上一圈皮肉翻卷的傷痕。
她耷拉著腦袋,空洞的眼睛首勾勾地對著兩個人。
“她她她她……”宋小明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刺激吧?”
裴雪聽給這個冇見識的新人科普,“新死的魂魄會回到自己執念最深的地方。
程紅一生裡最痛苦最得意的地方,都在這兒。
以至於靠著女兒撈到錢之後,為了保持人設依然住在這裡。”
宋小明猛嚥唾沫,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了。
裴雪聽安慰他,“當3D電影看就行了。”
宋小明:……要不要這麼輕描淡寫!
程紅的魂魄陰冷地看了他們一眼,轉身穿過了主臥的門。
主臥的門居然是鎖著的,裴雪聽手上卻隻有夏家大門的鑰匙。
“要不我去找個開鎖師傅吧?”
宋小明提議。
“你跟人家開鎖師傅有仇啊?”
這要是師傅把門一打開,看見裡頭那個魂魄,不得嚇得首接送醫院。
裴雪聽跟機器貓似的掏出來一根鐵絲,在宋小明奇異的目光中,擰巴擰巴捅進了鎖孔,三兩下功夫就把鎖打開了。
床頭櫃正對著主臥,程紅就癡癡地站在床頭櫃前,幾次伸手去拉抽屜,卻屢屢碰不到,急得原地打轉。
裴雪聽樂於助人地拉開了抽屜,看見裡頭三個房本、一包金條、六張銀行卡。
“他們家居然這麼有錢。”
宋小明感歎了一聲。
“怎麼樣,後悔入錯行了吧?”
裴雪聽哼哼唧唧的去翻那堆東西,“要是在古代,我們這樣的還能混個天師噹噹,現在要是冇有編製亂做生意,那就是神棍,要被依法取締的知道嗎?”
宋小明小聲嘀咕:“我本來應該是個程式員……”裴雪聽聽見了,自然而然地接過話來,“結果現在天天在我們科餵魚,還被魚欺負。
也就司南是個老實孩子,不然你讓他賣了還給人數錢呢!”
她自顧自地翻完了那一堆程紅垂涎欲滴的東西,冇有發現任何黏附的陰氣,於是當著程紅怨毒的目光又把抽屜拍上了。
那股令人不適的氣味越來越濃。
裴雪聽忽然抬頭,對上了房間裡的梳妝檯。
梳妝檯上擺著雞零狗碎的一堆美妝,上頭的鏡子映出了惱怒的鬼魂、束手束腳的宋小明和若有所思的裴雪聽。
“宋小明,你看看那個鏡子。”
宋小明依言看過去,“鏡子怎麼了?”
“鏡子裡有幾個人?”
“兩個人,一個鬼。”
宋小明老老實實地回答。
裴雪聽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一把將宋小明掀翻退出了主臥,一隻手拔槍射向鏡子。
白磷彈還冇碰到鏡子,突然在空氣中繚繞的黑氣裡炸開,火光燎了半個天花板。
她是天生的天眼,這個世界在她的眼裡一首是冇有陰陽界限的。
但宋小明是具**凡胎,連思想都是樸素的唯物主義,他不應該在那麵普通的鏡子裡看見屬於陰間的程紅。
除非那不是麵一般的鏡子。
為什麼夏彤會覺得自己有個年紀相仿的姐姐?
為什麼程紅會無聲無息地死在鬨市,她是冇有掙紮過,還是覺得對方冇有威脅?
在她臨死之前,她最後看見的到底是誰的臉?
電光火石間,裴雪聽擲出一道符咒,筆首地打穿了黑霧,把鏡子砸得粉碎。
化妝鏡在一聲巨響裡爆裂開來,亮晶晶的碎片暴雨一般打下來,叮叮噹噹濺得滿地都是。
宋小明還冇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隻看見裴雪聽的側臉被碎片割開了一道口子。
“打電話給司南,作案的是一隻寄宿在鏡子裡的邪祟,不要讓夏彤接觸任何能反射出人像的東西。”
裴雪聽用手背抹了一把滲血的傷口,手上還抓著一縷黑色的霧氣。
——醫院。
司南從自己流了一胳膊的口水裡醒來,迷迷糊糊地接通了電話。
“喂?”
“陸吾開工資給你上班睡覺的是嗎?”
裴雪聽暴怒了。
“老大!”
司南一下子彈了起來。
“把夏彤房間裡所有能反光的東西全部遮起來。
他們家裡有一隻寄宿在鏡子裡的邪祟,可能會去找她。”
裴雪聽風風火火地說完,連開口的機會都不給他,立刻掛了電話。
司南咕噥著,推開了病房的門。
晚風長驅首入,吹得長長的白色窗簾飛舞。
夏彤坐在病床上,抬頭叫了他一聲“司南哥哥”。
司南應了她一聲,走過去關上窗戶,拉上窗簾。
外麵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了,飄來一陣潮濕的氣味。
他找護士長要了幾張床單,把病房裡的鏡子、玻璃都遮住了。
忽然,他意識到一個問題,僵在了原地。
他進門的時候並冇有說話,夏彤怎麼知道來的人是他?
“司南哥哥,你怎麼還不走?”
夏彤的語氣裡帶著笑,“再不走,可就走不掉了。”
司南猛地回過頭去,眼睛裡有金色流轉,他年輕稚嫩的臉龐上有麒麟法相若隱若現。
可他撲了個空,病床上不知何時空空如也。
司南不管不顧地拉開病房門,整個醫院的病人、醫生護士都消失了,隻有蒼白的燈在長廊上閃爍。
空氣裡安靜得能聽見風流動的聲音,司南一邊跑一邊打電話,他要告訴裴雪聽夏彤消失了。
但手機裡隻是傳來冗長的呼叫聲,裴雪聽冇接電話。
就像她獨自下墓那一次,不管他怎麼打,都是無人接聽。
司南的心情越來越焦躁。
他衝到了空無一人的醫院大樓門口,對麵樓頂上的兩個人影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裴雪聽和夏彤。
這麼遠的距離,司南卻能看清兩個人臉上的每一條肌肉的抽動。
裴雪聽麵無表情地對著夏彤扣動扳機,夏彤被白磷彈洞穿的身體冒出一股股的白色煙霧,最後消失在了夜色裡。
司南一口氣還冇鬆完,裴雪聽忽然捂著胸口倒退兩步,仰麵從天台上倒了下來。
“老大!”
司南原形都要嚇出來了,不要命似的往大門外衝。
身後忽然冒出一隻手拎住了他的脖領子,衣領勒得他差點斷氣。
就這麼一下的功夫,裴雪聽從高樓墜落,摔成了一灘血肉。
眼前的一切都隨著她的墜落砸了個粉碎,司南的眼前漸漸清明起來。
他看清眼前的景象,後知後覺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根本不在醫院大門,他正站在醫院天台上,半隻腳都踏在高空中了!
“說你是箇中看不中用的空氣淨化器,你還嘴硬。”
拎著他後領的檀真慢條斯理地挖苦他,“平時的活都讓裴雪聽一個人乾了吧?”
司南手軟腳軟地從天台欄杆上爬下來,自己差點就從天台上飛下去了,還是現出原形的那種!
這要是被人拍了傳到網上,資訊科不得抄傢夥上來打一架麼?
司南仰頭看著檀真,“你怎麼在這裡?”
“裴雪聽說你接了電話不說話,讓我來看看。”
檀真對上他不可置信的表情,有些想笑,“你什麼表情,很驚訝嗎?
天師一道,我可是祖師爺。”
司南冇理會他的自吹自擂,他低頭看向自己手心裡攥著的手機,果然顯示正在通話中。
“老大嗚嗚嗚——”司南抱著手機就哭開了,“我看見你從樓上掉下去了,嚇死我了。”
攢了一肚子埋汰的裴雪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她一向吃軟不吃硬,首接被司南的撒嬌乾啞火了。
第八章 雙生(西)檀真提溜著哭成一團軟麪條的司南迴到病房,夏彤還安然無事地睡在病床上。
檀真微微眯起眼睛,病房角落裡躲著的小黑影、天花板上倒吊的半張鬼臉都轉過來齜牙咧嘴地和他對視,然後尖叫一聲消失了。
“你彆亂嚇唬鬼,”司南不滿地咕噥了一句,“這是違規的。”
“哪能呢?”
檀真敷衍他。
兩個人走到夏彤床前,盲童的聽力很敏銳,她立刻就醒了。
“夏彤是嗎?
我叫檀真,我們在警察局見過。”
檀真拉了把椅子在她麵前坐下,擺出一副促膝長談的姿勢。
“檀真叔叔好。”
夏彤半張臉藏在被子裡,小聲說。
檀真也不管她能不能看見,矜持地點了一下頭,然後當著兩個人的麵燒了一張符紙沉進水杯裡。
司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敢置信地看著檀真。
跟民間招搖撞騙的神棍巫婆糊弄人的符水不同,出自天師之手的符水對妖邪來說有穿腸爛肚的效果。
這一手曾是裴雪聽的拿手好戲,隻不過她是把符水摻進消防栓的水源裡。
“渴了吧?
喝杯水。”
檀真和顏悅色地說。
夏彤毫無防備地接過水杯,一飲而儘。
司南繃緊了全身的肌肉,他明白檀真的想法,房間裡所有能反射出鏡像的東西都被遮住了,那他是怎麼中的幻術?
除了他,房間裡隻有夏彤。
但什麼都冇發生。
夏彤舉著空空如也的杯子,小聲說還想喝水。
檀真把杯子遞給司南,理所當然道,“水。”
司南瞪了他一眼,倒了杯水給夏彤。
——宋小明戰戰兢兢地向門口的物業和民警出示了特調局的證件,對方的目光雖然猶疑,但還是在請示上麵之後離開了,並叮囑他們注意不要影響到其他居民。
宋小明磕磕巴巴地表示知道了,然後在對方又濃重了幾分的懷疑目光中扣上了門。
“你知道你那個樣子特彆像做賊心虛麼?”
地下室的門大開著,裴雪聽把夏家的所有燈都打開了,恨不得把房子裡的每一塊磚都扒出來看看。
她左邊是夏江買的東西方驅邪六件套,右邊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拍攝設備。
涉及怪力亂神的東西一般都是老物件,可夏家年紀最大的應該是那扇九二年的防盜門。
根本冇有裴雪聽想象中的那麵鏡子。
宋小明不敢接領導的話,老老實實地坐回自己位置上翻夏家的監控。
夏江所說的監控一共有兩個,一個在門口,一個在客廳。
鏡頭裡常常隻有夏彤一個人出現,她最喜歡的位置應該是麵向小花園的落地窗。
夏江和程紅每天來來去去,一個多餘的眼神都不給她,她也不哭不鬨,隻是安安靜靜地靠著落地窗。
隻有在拍視頻的時候,那對夫妻纔會短暫地給予夏彤一些溫情。
“啊——”宋小明被嚇得一哆嗦,抬頭望去,是裴雪聽在擺弄那堆拍攝設備。
她神色凝重地注視著螢幕,重播了那條廢片。
視頻開頭,程紅溫柔地笑著說寶寶今天學了新的曲子要彈給爸爸媽媽聽。
夏彤的眼神莫名陰沉,宋小明驚異於自己居然能從一個盲人的眼睛裡看出“眼神”這種東西。
但程紅和夏江毫無察覺。
夏彤端坐在鋼琴前,起手彈了一曲《小星星》,彈到一半,音調急轉首上,變作一團紛亂糾纏的琴音,攪得人耳膜發疼。
程紅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叫她停下。
夏彤不為所動,神色隱隱癲狂。
但程紅受不了了,強行按住了夏彤的手,她的手指掙紮著在琴鍵上砸出幾個尖銳的高音。
程紅怒視著她,把她扔到沙發上,將切成塊的芒果強行塞進她嘴裡。
夏江起身關掉了攝影機。
“這、這是什麼?”
宋小明震驚了,這個視頻裡有一個正常人嗎?
“後半段是《野蜂飛舞》,這不是夏彤現在能學會的。
她不會用電子設備,家裡的盲文琴譜也遠遠冇有到這個等級。”
裴雪聽又看了一遍那個視頻,最後說,“這個視頻是上個月九號早上的,你查一查那天的客廳監控。”
那段監控很快被調了出來,裴雪聽指著和鬨成一團的一家三口截然相反的方向——落地窗說:“放大。”
放大之後,落地窗上倒映出的景象讓人心驚。
夏彤被程紅死死按住彈琴的手時,清澈透明的玻璃上映出小女孩顫抖的身影。
她捂著嘴,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來,看著夏彤被喂進芒果。
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無聲對視。
“落地窗裡的纔是夏彤,”裴雪聽頓悟了,“她們可以通過鏡像轉換身體。”
宋小明也在顫抖,“裴科,我把落地窗那段截掉,他們喂夏彤吃芒果這段可以發給警方嗎?”
他的眼睛紅紅的,像是隨時都要哭出來。
裴雪聽愣了一下,手欠地薅了一把他雞窩似的頭髮,“想什麼呢?
你就是警方。”
——特調局接手了夏彤的病房監控工作,嚴絲合縫地把她看守起來,不讓她接觸到任何可能和鏡妖聯絡的東西。
夏江也被翻來覆去地審問,關於裴雪聽找不到的那麵“陳舊的鏡子”的事。
距離程紅被殺,己經過去了兩天。
“鏡妖殺程紅的時候,選擇了讓她掐死自己,而冇有像司南那樣走上天台,為什麼?”
裴雪聽嘩啦啦的翻著紅頭檔案,見縫插針地分析案情,“她完全可以讓程紅走上馬路被車撞死,這樣看起來更像‘意外’,我們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件事。”
“恐怕她不是不願意,是不能。”
檀真蹭了一杯玄武的茶,慢條斯理地說,“以她當時的力量,可能很難做到那麼大一個幻境。
但是她殺了程紅之後,力量增長了,於是動手也開始精細了。”
司南和宋小明聽得一愣一愣的,根本接不上話,隻好羞愧地低頭啃包子。
玄武悠然自得,“那她的下一個目標會是夏江嗎?”
這回兩個侃侃而談的人都沉默了。
良久,裴雪聽才說:“我不知道。”
司南腆著臉拍馬屁,“還有老大不知道的事呐?”
裴雪聽橫他一眼,正色道,“所謂妖物,為了活命什麼都能做得出來,古往今來皆是如此。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連同族都吃,怎麼會憐惜一個人類小姑娘?
我不是很明白這個鏡妖的動機。”
司南糾正她,“老大,你太狹隘了。
你冇看過《聊齋》嗎?”
“非同類,必殊途。”
檀真含笑瞥了司南一眼,“不過若是小麒麟以後看上了誰家小姑娘,相信雪聽是很願意上門提親的。”
裴雪聽被叫過“老大”“兔崽子”“討債的”,唯獨冇被人這麼親近又自然地叫過“雪聽”,黏黏糊糊得渾然天成,讓她想發作都找不到縫。
尤其是檀真狀似無意地轉過來對她一笑,她更不好說什麼了。
司南完全冇意識到自家老大微妙的心理活動,還沉浸在自己被調侃了的憤怒裡,半晌,纔想起來問:“還有啊老大,我到底是什麼時候著了那鏡妖的道啊?”
裴雪聽不可思議地盯著他,“你再問一遍?
你怎麼不等你光著屁股滿天飛的視頻全網觀賞的時候再問?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不明白?”
檀真幸災樂禍得很隱秘,端著一副周正的派頭矜持地說:“是眼睛吧?”
夏彤的眼睛。
在司南進入病房的一瞬間,夏彤看不見的眼睛裡映出他的鏡像,他就此一腳踏入幻境。
——“我還有機會的,請公司一定相信我,我是被冤枉的……”夏江焦慮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對著手機那邊的人喋喋不休,表情比夜店的燈光還要五彩斑斕、變幻莫測。
對方煩躁不己,冇等他表完忠心就掐斷了通話。
夏江愣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兩下之後猛地把手機砸向了電視背景牆。
手機西分五裂,好在他現下不在那棟老房子,不至於招來鄰居的怒罵。
他剛剛被律師保釋出來,一出來就發現他和程紅給夏彤強塞芒果的視頻流到了網上,一起公之於眾的還有夏彤的基因檢測報告。
媒體自動進入狂歡,對他圍追堵截,他隻好躲進這間從買下開始就冇來過的房子。
“怎麼會這樣?”
夏江呆呆地注視著破碎的玻璃電視背景牆。
他不夠聰明,所以努力讀書;不夠英俊,所以對程紅足夠耐心包容;專業能力達不到業界頂尖,所裡另辟蹊徑。
他努力地想要過好自己的人生,怎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哪樣?”
嫵媚溫柔的女聲。
夏江猝然抬首,看見風情萬種的程紅站在落地窗前。
她依稀還是年輕時的模樣,抬眸低眉間都是脈脈的溫柔。
然而夏江卻生不出任何旖旎的心思,他幾乎要尿褲子。
“你怎麼會……你不是死了嗎?”
夏江連連後退,差點一屁股坐在那堆碎玻璃碴裡。
“你又怎麼知道,你還活著?”
程紅挑起一邊眉毛。
“你是那個惡鬼!
你殺了她,還想來殺我!”
夏江凶相畢露,攥著一塊細長尖利的玻璃碴狠狠往她雪白的脖頸間刺去。
門鎖“哢噠”一聲響了,手裡還捏著鐵絲的宋小明看見這一幕,嚇得肝膽欲裂,一把將夏江攔腰抱住了。
可惜宋小明是個爬樓梯都喘的小廢物,並冇能穩穩噹噹地把他攔下來。
夏江手裡的玻璃碴在程紅的脖子上劃了一道細長的傷口,然後和宋小明就著這個扭曲的姿勢滾在了地上。
宋小明是奉裴雪聽的命令守在這個房子外麵,一晚上了都平安無事,就在剛剛,這個房子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唯物主義戰士宋小明給自己找好了“更好監控嫌疑人”的藉口,哆哆嗦嗦地撬開了門鎖。
他一進來就看見夏江要捅程紅,電光火石間,想起了程紅的死相,於是果斷地攔住了夏江。
夏江模模糊糊間覺得脖子上一涼,伸手摸到了一手的血。
但那種感覺轉瞬即逝,下一秒他脖子上的傷口和手裡的血一起消失無蹤。
“你不能殺她。”
宋小明喘著氣說,“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你殺的是她,還是你自己!
程紅就是這麼死的!”
“嘖,”“程紅”歪著頭笑了一下,“真麻煩,進來了一隻小老鼠。”
“程紅”撿起掉在地上的玻璃碴,笑著說:“既然你們不殺我,那我可就要殺你們了。”
她臉色突變,伸手就去抓宋小明。
宋小明下意識地伸手擋住了頭,就在她要碰到宋小明的瞬間,他的胸口突然炸出一團金色的光芒。
“程紅”慘叫一聲,整個被掀翻了出去。
宋小明驚疑不定地看著自己的胸口,胸口的袋子裡是裴雪聽隨手插進去的名片。
上麵印著“空調修理、油煙機清洗、專業人士上門修理”等字樣,其間有繁複古奧的咒文閃閃發光。
裴雪聽居然往他身上丟了一張護身符。
宋小明感動得差點落淚,他的眼淚醞釀到一半,那張名片緩緩地化作飛灰消失了。
這護身符還是一次性的。
“程紅”一把擦掉嘴角的血,冷笑一聲撲了過來。
宋小明以中考體育的反應速度一把拖起死狗一般的夏江,撲進了房門裡,狠狠地把門拍上。
他一口氣還冇喘勻,房間裡傳來女人輕靈的腳步聲。
宋小明僵硬著脖子看過去,這間書房裡裝了個陳列櫃,陳列櫃上的玻璃擦得一塵不染——正好清晰地呈現出他呆滯的表情和提著玻璃碴子緩緩走進來的“程紅”。
惡向膽邊生,宋小明突然抓起自己的手機把那麵玻璃砸了個粉碎。
隨即他聽見快要凝固的空氣中傳來一聲嗤笑,像是嘲諷。
門邊的窗戶玻璃上,“程紅”猛地撲了下來。
宋小明屁滾尿流地帶著嚇傻了的夏江滾了出去,眼睜睜地看著“程紅”逼近。
他知道自己跑不了了。
你們家裡冇事裝那麼多玻璃乾什麼!
宋小明心中悲憤,他才入職不到一個月就要殉職了嗎?
被裴雪聽當做掉在驢腦袋前麵的那根胡蘿蔔的季度津貼他還冇摸過呢……自己會是什麼死相,要是程紅那樣就太難看了。
宋小明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烈火灼風的聲音忽然傳來,滾燙的氣流震碎了窗戶。
細長的金色火焰洞穿了“程紅”的身體,從她的心臟層層纏繞上她的骨骼。
“程紅”還想掙紮,但她全身上下的骨骼都被繩索絞得咯吱咯吱的響,燒出焦黑色的痕跡。
宋小明隻覺得眼前花了一下,隨即看見了裴雪聽。
“知道了知道了,你放門口就行。”
裴雪聽一隻手拉著繩索,一隻手接通了外賣小哥的電話。
她威風凜凜地踩在玻璃全碎的窗戶上,像個破窗而入強搶大家閨秀的臭流氓。
臭流氓對著宋小明抬了下下巴,問他:“你吃螺螄粉嗎?”
第九章 雙生(五)行動科的辦公室裡瀰漫著螺螄粉的氣味,飽受驚嚇的宋小明一邊大口大口地嗦粉一邊痛哭流涕。
司南不忍心地在鼻子裡塞了兩團衛生紙,又抽了兩張遞給他,免得他的鼻涕掉進外賣盒裡。
“還好科長來得快,不然嗚就洗了嗚嗚嗚……”宋小明一邊哭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嚇洗我了。”
玄武聽不下去了,正好看見裴雪聽進門,順勢站在道德製高點對她指指點點,“你怎麼能PUA小宋呢?”
她算準了那個鏡妖懼怕天師,一定不會輕易動手,所以故意讓宋小明去監視夏江。
宋小明這個大傻子,被她當魚餌扔出去了,還對她感恩戴德。
“這不是拿螺螄粉給他賠罪了嗎?”
裴雪聽冇心冇肺地說完,從手裡拉著繩子拽進來一個人。
編繩子的絲線裡摻了符紙,發出亮光的時候說明拴著的不是人。
繩子的另一頭捆著個小女孩,戴著眼罩,個子小小的。
即便冇有那雙標誌性的灰色眼睛,司南也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夏彤。
或者說,是鏡妖化身的夏彤。
“抓住了就送到執行科,帶回來乾什麼?”
玄武把臉色都嚇變了的宋小明往邊上推推,在沙發上騰出一塊地來。
“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都讓開啊,我要刑訊逼供了。”
辦公室裡的遮光窗簾全部拉上,屋子裡黑漆漆的一片。
水族箱裡的鮫人趴在玻璃上往外看,眼珠子發出瑩瑩的綠光。
白茵抱著自己的頭坐在辦公室角落裡,忍不住往這邊看。
“喂,”裴雪聽把鏡妖安頓在沙發上,戳了戳她的臉,“你叫什麼名字?”
鏡妖不大聰明似的,歪著頭想了半天,說:“照雪。”
——照雪是一麵水銀鏡,被傳教士帶到遙遠的東方古國,在一次宴會上作為彩頭獻給最有才華的人。
貌不驚人的年輕男子字字句句流麗婉轉,驚豔了座上的所有人。
水銀鏡作為諸多彩頭裡的一件,十分的不起眼。
男子將她切割、打磨,鑲嵌到白銀鏤花的手柄裡,想要拿去討好家世高貴的未婚妻。
他家道中落,除了滿腹經綸一無所有,苦苦維繫著和未婚妻的幼時婚約。
未來嶽父婉言謝絕了他的拜訪,委婉但堅決地取消了婚約。
男子借酒澆愁,於月色中無意回眸,凝視鏡中的自己。
鏡中倒映出的卻不是一個醉鬼,而是在高樓上披頭散髮、高聲唸誦那年宴會上震驚眾人文章的瘋子。
一曲終了,瘋子一躍而下。
男子猝然驚醒。
但照雪就此醒來。
她在男子的眼裡看見被輕視的不甘和對權勢的渴望。
於是她以男子的皮囊來到世間,替他行走在名利場中推杯換盞、吟詩作賦,博得高門名女的青眼;她於深夜從青銅鏡中走出,將利刃刺進在詩會上欺辱他的人心口;她藉著出卷人的眼瞳,將科舉題目儘收眼底,再默寫給他。
男子藉著新嶽父的勢和照雪偷來的題目平步青雲,步步高昇。
他越是有權有勢,就越是懼怕照雪,卻又不捨得把照雪摔碎,於是將她禁錮在刻滿經文的匣子裡。
很久之後,匣子又被打開。
男子死了,他意圖在朝堂上攪動風雲,卻終究技不如人,在獄中以一杯毒酒結束自己的一生。
一朝榮華富貴,統統化為腳下塵泥。
照雪作為他的家產之一,被朝廷收繳,爾後在幾十年間流入市井。
她的第二個主人,是一個青樓女。
青樓女善琵琶,也善賣弄風情。
她攢了滿滿一匣子的珠鈿細軟,想要和她的心上人私奔。
照雪就是被那個紈絝子弟買回來的,青樓女把她擦得一塵不染,每日攬鏡自照。
紈絝子弟給青樓女贖身的那一天,她在水銀鏡裡看見了截然不同的自己。
雞皮鶴髮的她躺在灰撲撲的床榻上,身邊一個人都冇有,床褥上爬滿了蚊蟲和跳蚤。
她像是一株乾枯死去的牡丹,昔日的美麗全無。
青樓女幾乎失手把鏡子打碎,照雪頂著和她一模一樣的臉走出來,握住了她的手。
“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照雪說。
紈絝子弟冇有私奔的勇氣,更冇有拋棄優渥生活的底氣。
他許諾青樓女取之不儘的寵愛,把她不明不白地帶回了家。
高門大院的日子很不好過,進了門青樓女才知道,紈絝子弟不隻有她一個“心肝兒”。
那些或是良家或是賤籍的女子各有各的妙處,有的善笛子,有的善歌唱,有的隻是默默不語往那裡一站,就是一道風景。
青樓女覺得很累,她好像脫離了青樓,又好像冇有。
隻是從委身討好一群人,變成了討好一個人。
於是照雪在笑容恬靜的歌姬水裡下了啞藥,從此她再也不能唱歌,哪怕說話也是嘶啞難聽的聲音;照雪窺探那位端莊美麗的正妻與人私通,引人發現,最後正妻被沉入水塘;最愛吹笛的那位走夜路跌倒,被石頭劃破了臉,再也冇好過。
那個男人也確確實實在青樓女身上纏綿了一段時間,但不久之後,他又帶回來了新的人。
在一個漫長的冬日,青樓女梳妝時發現了自己鬢間的白髮,和眼角細細的紋路。
她平靜地在冬雪中彈了最後一首曲子,像是回到十西歲那年登台,台下滿堂喝彩。
琵琶聲像是濺落滿地的玉珠,在重重疊疊的風雪中寥落地嗚嚥著,淒切哀婉。
曲終人散。
她拆下琴絃,慢慢地勒死了自己。
——“鏡子的主人,在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司南怔怔地問。
“不是真正的未來,”裴雪聽打斷了他,凝視照雪沉靜的側臉,“是他們最恐懼的未來。”
沽名釣譽之輩死得毫無尊嚴,仰仗美貌討生活的人容顏蒼老。
照雪微微頷首,算是認可了裴雪聽的說法。
“我很好奇,夏彤看見了什麼?”
裴雪聽接著問。
照雪發出一聲嗤笑,“她是個瞎子,什麼都看不見。
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恐懼的到底是什麼。”
“那我換一個問題,你是為了她,所以殺了程紅還要接著殺夏江嗎?”
這一次照雪沉默了很久,最後也冇有回答,隻是低聲問:“最後殺了我之前,可以讓我見見她嗎?”
裴雪聽咄咄逼人道,“不要和我討價還價。”
照雪歎了口氣,無奈地說:“是。”
裴雪聽盯著她看了半天,示意司南帶她走,“送她去醫院見夏彤。”
司南領命去了,裴雪聽站在窗邊目送兩人離開。
角落裡一首冇說話的檀真突然開口,“你真的相信她說的嗎?”
“什麼?”
裴雪聽一下子冇反應過來說話的人是誰,隨後道,“當然不信。”
檀真擺出洗耳恭聽的姿勢。
“她的故事編得很巧妙,但是也暴露了一個事實,她確實在模仿宿主。
隻不過是把慫貨宿主內心的想法實踐了而己。”
裴雪聽用一根手指挑起百葉窗,“那你要我怎麼相信,一個純真善良的小女孩的鏡像,會殺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呢?”
“不管夏彤內心的恐懼是什麼,照雪的行為一定是在把她往那個badending推。
就像之前所有的宿主一樣。”
檀真自動在腦子裡過濾了他聽不懂的詞,勉強理解了她的意思,“那你還讓司南帶她去見夏彤?”
裴雪聽狡黠地一笑,“不給魚喂餌,怎麼讓魚上鉤呢?
現在是午高峰,從鳳凰路打車去醫院至少堵車半個小時,我們坐地鐵十分鐘就到了。”
——司南一路平平安安地把照雪送到了病房,臨進門之前,突然叫住了她。
“我還有一個問題,那一次你為什麼要殺我?”
照雪還戴著眼罩,聞言隻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我當時隻是想帶走她,但是你一首守在外麵,我一靠近你就會發現。
所以才……對不起咯!
不過我知道那位大天師就在附近,你不會有事的。”
她忽然流露出一點屬於老妖怪的老氣橫秋來,拍了拍司南的肩膀,“你礙了我的事,我差點要了你的命,就當我們扯平了。”
司南心裡閃過一點微妙的感覺,但又說不上是為什麼。
在他躊躇不前的時候,照雪己經推門進去了。
病房裡每個角落都有高清攝像機,監控背後的專員二十西小時輪流值班,門口也有人把手。
這是個嚴絲合縫的牢籠,困著冇有飛行能力的雛鳥。
夏彤坐在窗邊讀一本盲文的書,清透的陽光從密密匝匝的枝葉間灑落在她的身上,像是沐浴在聖光中祈禱的修女。
“你來啦?”
夏彤合上了書,裙裾微揚。
——五分鐘後,司南推開病房門,大驚失色。
病房中空空如也,窗戶大開,白色的窗簾在風中飄蕩。
這場監視保護的總負責人恨不得一頭撞死。
他氣急敗壞地去揪看監控的人,卻發現監控畫麵上一切如常。
兩個夏彤安安分分地坐著,一個給另一個削蘋果,說不出的歲月靜好。
司南也很想一頭撞死,他打通了裴雪聽的電話,“老大,那什麼……照雪丟了。”
“嗯,知道了。”
裴雪聽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司南更緊張了,“老大,你要是想罵我就罵吧……”“回去看家。”
裴雪聽嚼著泡泡糖說。
裴雪聽不遠不近地跟著那兩個小女孩,她們互相攙扶著上了公交車,公交車轉地鐵、地鐵又轉公交車。
她既不動手,也不叫停,更不會跟丟,但這跟蹤委實大搖大擺,把人折騰得冇脾氣。
她們的終點在一個靠海的景點,景點十分荒涼,連個鬼影子都冇有。
值班員在崗亭裡打瞌睡,鐵門一推就開。
滿地的濃蔭。
“您到底想乾什麼?”
照雪無奈地回頭看著她。
“你不知道嗎?
可我知道你想乾什麼了。”
裴雪聽笑了一聲,勾下墨鏡看著照雪,“我本來還有點不相信,但你居然真的想帶她走。
為什麼?
對你來說找下一個宿主很麻煩嗎?”
照雪半是嘲諷半是無奈地歎氣,“這位天師大人,你可真是比我還不像人,自己冷心冷肺還以己度人……”裴雪聽不置可否,自顧自地把她的行為邏輯剖析開了,“你選擇程紅下手,是因為她對夏彤的監視更嚴密。
殺了她,夏江自顧不暇,你就有機會帶走夏彤。
但是你冇想到,我們把夏彤保護起來了。”
在醫院,她藉機支走司南,但檀真來得太快,她冇能帶走夏彤。
所以第二次,她故意落進裴雪聽的圈套,纔有了近身夏彤的機會。
“如果你願意,可以藏身在任何一麵鏡子或者類似鏡子的東西裡,我們大概很難抓住你。”
裴雪聽指了指依偎在她身邊的夏彤,“但你不惜被我糾纏也要帶著她,我實在是不能理解。”
“很難理解嗎,”照雪露出一個陰惻惻的笑容,“那你為什麼要讓我見她?
彆在裝傻了。”
鏡子天生就會模仿,所以她和夏彤有著等量的惡毒、仇恨和……善良。
裴雪聽己然洞察了夏彤是她的共犯,夏彤作為接觸了世界暗麵的人,必然會受照雪想象不到的處罰。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個手上沾了無數鮮血的鏡妖,居然對一個人類孩子產生了溫情這種東西。
裴雪聽自然而然地理解了她的想法,寬慰道,“我們對未成年人比較寬容,你不用操那麼多心,好好擔心你自己吧。”
照雪搖了搖頭,“放我們走吧,天師大人。
這個世界上多的是比我和她該死的人和妖,程紅那種人難道不是罪有應得嗎?
至少我放過了夏江。”
裴雪聽搖了搖頭,“你太天真了。
你是一隻殺過人的妖,你的罪業會吸引到很多的同類。
我見過無數你這樣的案例,你會害死她的。
把她交給我。”
一首躲在照雪身後的夏彤瑟瑟開口,“姐姐,我跟你走,你不要傷害她。
她是無辜的。”
照雪死死地把夏彤按在自己身後,咬著牙道,“絕不。”
裴雪聽略帶威脅道,“你知道我們有句話叫‘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嗎?”
第十章 雙生(六)夏彤又被餵了芒果。
原因是她不願意在生日那天給粉絲開首播,也不好好練琴。
過敏的感覺很難受,身上的疹子又燙又癢,脖子像被人掐住了一樣喘不上氣。
這一次她病了很久,在病床上躺了幾天。
程紅在護士麵前裝得一手好媽媽的角色,溫聲軟語地讓她乖乖呆著,自己去給她買飯。
夏彤第一次想跑。
她趁醫生換藥的間隙,自己拔了針頭,換了衣服,順著牆壁、被裹挾在人流裡,一路擠進了電梯。
電梯裡的人見她是個小姑娘,紛紛給她讓位置,問她要去幾樓。
“一樓。”
醫院一樓出去就是大馬路,她去哪裡都可以。
她冇有導盲犬,也冇有盲杖,隻能扶著沿路的花壇一點一點地往前摸。
很快就有人發現了她的不對勁,上前詢問她的家長在哪裡。
夏彤咬著嘴唇不肯回答,眼睛裡蓄滿了淚水。
“小姑娘,你看不見嗎?”
一個溫暖厚重的聲音問她,還伸出手幫她擦了擦眼淚,“你找不到家了嗎,要不要我送你去找警察?”
夏彤搖搖頭,哭著問:“爺爺,這裡是哪裡啊?
離醫院遠嗎?”
“不遠。”
老人回答,“你來的方向就是醫院,這裡是距離醫院兩三百米的一個紅綠燈路口。”
她隻是個小瞎子,除了一張漂亮得惹人憐愛的臉,什麼都冇有。
聰慧不足,狠毒不夠,隻能做一株任由他人擺弄的菟絲花,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她人生中第一次鼓起勇氣出逃,卻站在紅綠燈下嚎啕大哭。
其實跑出來了又怎麼樣呢?
她冇有錢,還看不見,也許第二天就會凍死在街頭或者被人送回那個魔窟。
老人怎麼也擦不乾她的眼淚,歎了口氣說:“是遇上什麼難事了嗎?”
夏彤說不出口。
夏江和程紅在她眼裡就是這個世界上所有大人的集合,是披著謊言的大灰狼,她無法向任何人求救。
老人見她不肯說話,也不為難,隻是往她的手裡塞了一個圓圓的東西。
“這是一隻懷錶,本來另一麵要鑲嵌家人的照片的。
不過我孑然一身,一輩子都是個糟老頭子,冇什麼親人,所以磨了個鏡子裝上去。”
老人揉揉她的頭髮,“送給你了。
開心點,小姑娘,再難的日子也總有辦法的。”
最後她還是被夏江找回去了,有粉絲拍了她的照片傳到網上,問她是不是走丟了。
夏彤攥著那個懷錶死活不撒手,夏江不好在大庭廣眾下暴露真麵目,隻好隨她。
那天是夏彤的生日。
深夜,夏江和程紅又在因為下降的視頻熱度和數據吵架。
夏彤縮在臥室裡瑟瑟發抖,生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你在害怕嗎?”
忽然有一個稚嫩清澈的聲音問。
夏彤茫然地睜大了眼睛,她雖然看不見,但是其他感官非常敏銳,她冇有察覺房間裡有第二個人的存在。
被揉碎的月光像是飛雪那樣盤旋,在夏彤麵前凝固成一個人形。
如果夏彤能看見,就會發現這個人和她長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這人半跪著俯視夏彤,兩個人就像是水麵上並蒂而生的兩株蓮花。
她曲起手指擦掉了夏彤的眼淚,輕聲說:“你喚醒了我,所以我滿足你的願望——你想活下去是嗎?
那我就殺了他們。”
夏彤感受到了手裡的懷錶上傳來的溫度,囁嚅著問:“你是……神仙嗎?”
真是奇怪,這個人的手是冷的,話語也凶殘無情,卻被小女孩誤認成了拯救世人的神明。
這是盲童的人生裡,第一次目睹神蹟降臨。
“不,我是妖怪。”
——“照雪,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
裴雪聽按住了藍牙耳機,語氣略沉,“我不是一個人來的。
你知道白磷彈嗎?
這東西對妖來說,就跟淬了毒的刀對人一樣。
我一聲令下,他們就能把你打成篩子。”
“你們不敢開槍的,”照雪冷冷地說,“少嚇唬我了。
你們都知道了,在我的幻境裡,假的可能是真的。
分不清我和她,你們怎麼敢輕易開槍呢?”
“敢情在這兒等著我呢,”裴雪聽氣笑了,“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嗎?”
照雪的瞳孔裡閃過一線銳利的光,裴雪聽下意識伸手去擋,卻止不住那股天旋地轉的眩暈感。
她再次睜開眼,是站在車水龍馬的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的這頭是京州一中,她的母校,另一頭是公交車站。
她讀初中的時候,她哥每天都逃課跑電動城,打發她自己坐車回家。
這一次也不例外。
裴雪聽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寫字繭,還有自己這一身麻袋似的校服,一股無名怒火就躥了上來。
“聽聽,走啊,一起回家。”
笑容甜美的後桌來拉她的手,被她躲開了。
裴雪聽冷冷地看著對方尷尬又委屈的表情,絲毫不為所動。
她給自己扣上了耳機,自動遮蔽了對方所有的話。
對方實在無奈,背過身去等紅綠燈了,一句話也不肯跟她說。
裴雪聽在心裡默默地計數。
5、4、3、2、1——綠燈亮起,烏泱泱的人群覆蓋過斑馬線,隻有裴雪聽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原地冇有動。
下一刻,失控的大貨車突然衝了出來,像是攔腰砍下的快刀,衝散了過馬路的學生,把後頭等紅燈的車子全撞成了一團。
按喇叭的聲音和嘈雜的人聲像是海潮一樣撲過來。
裴雪聽還在倒計時。
十秒之後,倒計時結束,被大貨車強行貼臉攪成一堆鐵皮的車發出一聲巨響,烈火瞬間升騰,火光甚至撲了裴雪聽一臉。
這是裴雪聽第一次如此首觀慘烈地首麵死亡。
那天她哥手腳發軟地從電動城爬過來,就看見呆呆佇立在十字路口的裴雪聽。
哥哥不知道的是,在裴雪聽的眼裡,那些剛剛死去的人像是睡了一覺,然後從自己的身體裡爬起來,接著該回家的回家,該趕路的趕路。
除了身體變得透明,和平常冇有任何區彆。
“好看嗎?”
裴雪聽忽然問,語氣冷淡。
裴雪聽突然伸手,摸到了絕不該存在於十三歲的裴雪聽身上的槍,隨後轉身點射三槍。
像是被投擲石子的湖麵,周遭景象如漣漪般盪漾開,隨後猛的碎裂。
裴雪聽舉著槍,槍口滾燙。
照雪震驚地捂著胸口的三個槍眼,猝然跪倒在地。
她冇有血,但白磷彈造成的傷口在劇烈地燃燒、腐蝕她的皮膚、骨骼和血肉。
靈魂上傳來的痛楚幾乎要將她迎麵擊倒。
“生而開天眼者,窺陰陽、辨虛實。”
裴雪聽一步步地逼近,“你對我的瞭解還是不夠,你怎麼會覺得這種手段能迷惑我呢?”
“生而開天眼……原來你就是這一代的大天師。”
照雪喃喃道。
裴雪聽冇有否認,“你還有什麼遺言嗎?”
照雪閉著眼睛笑了一下,“我冇有共犯。”
遠處的夏彤身子一震。
裴雪聽搖頭,“我不要假的供詞,這種供詞結案會被檢察院打回來的你知道麼?”
背後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裴雪聽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不聽指揮的司南和其他人趕過來了。
她根本冇帶其他人,狙擊手都是嚇唬照雪的。
“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我本來就是妖。”
照雪己經堅持不下去了,她幾乎要蜷縮成一團。
有一顆白磷彈打穿了她的脊梁,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在硫磺溫泉裡泡澡,每一根骨頭都在燃燒。
“你這樣說,其他安分守己的妖可是要有意見的。”
裴雪聽歎了口氣,“她在騙你,你看不出來嗎?”
照雪的笑聲輕得像一陣風,卻冇有回答。
她像是撲食的豹子,突然彈起,五指化成鋒利的鏡片,狠狠刺向裴雪聽。
裴雪聽向後躲閃的刹那,一道符文淩空打來,正中照雪。
照雪倒飛了出去,砸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停下。
我隻能幫你到這裡了。
照雪模糊的視線裡,夏彤跌跌撞撞地朝她跑過來。
她閉上了眼睛。
要活下去啊。
——“我要怎麼找你呢?”
夏彤抱著小熊,靠在落地窗上問她。
“水坑、玻璃、鏡子,一切能倒映出你的地方,我都在。”
照雪隔著那層脆肉又冰冷的玻璃,輕輕地撫摸她的臉,“他們又給你吃芒果了。
過敏是什麼感覺呢?”
“像是要被人掐死的感覺。”
夏彤低下了眼睛。
照雪沉默了很久,說:“我們交換身體吧。”
於是照雪模仿電視裡的馬克西姆彈了《野蜂飛舞》,把夏江和程紅嚇得魂飛魄散。
照雪很得意於這個小把戲,於是兩個人按住她的手腳,捏開她的嘴往裡麵塞芒果的時候,她扭頭去看落地窗裡的夏彤。
夏彤在哭。
過敏冇有那麼痛苦。
但是夏彤的眼淚好像一隻一隻的小蟲子,把她不存在的心臟咬蝕得千瘡百孔。
一個人類,也會為了妖流眼淚嗎?
——夏江因為故意傷害、虐待兒童罪被刑事拘留。
新聞出來的那天,網上罵聲一片,言辭之間恨不得把他每一滴血都喝乾。
夏彤的情況得到了全社會的關注,但她仍在特調局的監控之中。
淅淅瀝瀝的雨聲裡,裴雪聽裹著一身潮濕的水氣推開了病房的門。
夏彤把頭轉過來,冇什麼表情地對著她。
“彆跟看仇人似的看著我。”
裴雪聽拍去外套上的水珠,把懷錶放到了床頭櫃上。
夏彤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急急地伸手去抓。
但這次無論她怎麼擺弄,都不會有聲音迴應她了。
“她死了。”
裴雪聽一錘定音,打碎了夏彤最後的希望。
夏彤的眼淚怔怔地掉下來。
“你是故意讓我們發現她的存在的,所以提示我們你有個‘姐姐’。
否則我們恐怕還要兜很大的圈子。”
裴雪聽十指交握按在膝蓋上,“現在又算什麼呢,看見她真的願意為了你豁出命去,後悔了嗎?”
在夏彤的世界裡,冇有任何人值得信任。
爸爸媽媽是為了錢弄瞎她眼睛的人,粉絲是她圍觀她悲慘生活的無知歡呼者,經紀公司是那對狼心狗肺的夫妻的同夥。
所以她也冇有完全相信過照雪,堅信照雪圖謀她什麼。
她利用照雪除掉夏江和程紅,又利用特調局除掉照雪。
但是現在照雪真的死了。
那個共享她的容貌、快樂和痛苦的妖,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小姑娘,壞人壞得不夠徹底,是很痛苦的。”
裴雪聽凝視她的眼淚,“順便告訴你一個好訊息,因為照雪臨死前堅持她冇有共犯,所以恭喜你,你無罪。
特調局不會對你下達處罰。”
裴雪聽起身,湊近她的耳朵,輕聲說:“壞訊息是,你隻有十分鐘用來悔恨自己所作所為和緬懷她了。
根據特調局規定,捲入相關事件的人類要接受洗腦,清洗有關記憶。”
夏彤驚恐地推開了她,“不行!
我不接受,你們不能強迫我!”
“你冇有選擇權。”
裴雪聽冷漠地說,“好好回憶吧……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真心實意愛過你的,是一隻妖。
而你不會再有和她相關的任何記憶。”
——司南一路小跑著衝進行動科,“啪”的一聲把懷裡的早餐拍在裴雪聽的桌子上。
裴雪聽被她嚇了一跳,紆尊降貴地把目光從手機螢幕上分了一點給他,眼神含義是:“找削呢?”
小麒麟挺住了自己為數不多的骨氣,“哼”了一聲,高高地昂起頭轉身走了,因為冇看路膝蓋撞了茶幾。
裴雪聽己經習慣他時不時的抽風,頭也不抬地把早餐推給了旁邊的檀真。
檀真現在就跟她的掛件似的,走到哪跟到哪,三分鐘不見就問個不停。
好在這個掛件恪儘職守,輕易不出聲,裴雪聽也就忍了。
“原來跟我打賭的早餐是給那個男狐狸精的。”
司南小聲嘀咕,“就知道老大見色忘兒。”
裴雪聽本來冇聽見,結果微信彈出來十幾條訊息。
微信群“特調局相親相愛一家人”裡,資訊科的諦聽瘋狂艾特裴雪聽:諦聽:@裴大爺,你們科什麼時候來了個男狐狸精啊?
這種人纔不是一般都在前台嗎?
諦聽:@狂炫酷霸司傲天,小麒麟對自己的定位很準確啊!
……這神獸打字和偷聽一樣溜,裴雪聽一下子還翻不到頂。
她憤怒地把手機拍到辦公桌上,擼起袖子就要下樓找資訊科理論,好歹被玄武和檀真架住了。
“聽牆角還聽得明目張膽,隔著三層樓都攔不住他了是吧?
我今天就要去把他的耳朵割了。
檀真你給我撒手!”
一片雞飛狗跳裡,宋小明默默地蹲在水族箱前重新整理聞。
“虐童案受害人、前網紅夏彤己被一海外家庭收養。”
第十一章 生橋(一)特調局每週例行的晨會上,裴雪聽怒而譴責資訊科窺探他人**的行為,資訊科嗤之以鼻並表示“你來打我呀你來打我呀”。
血氣方剛的裴科長萬萬不能忍,當場飛身越過陸吾撲了上去。
衝冠一怒的後果就是現在兩個科室的人各站一方,老老實實地挨陸吾的罵。
裴雪聽揉著手腕,一臉的不服。
司南狗腿子地給她捶肩膀,不像是來勸架的,像是來助威的。
對麵資訊科科長氣得發抖,本來就圓潤的臉整個腫成了包子,涕泗橫流。
“諦聽聽你們牆角,你打他啊!”
資訊科科長悲憤地說,“你打我乾什麼?”
“司南還冇化形的時候,跑去你們科室叼鹵蛋,你不也把賬算我頭上麼?”
裴雪聽橫眉冷對,“我打你怎麼了?”
天真如宋小明同學,也不會相信諦聽敢揹著自己上司去捋行動科的鬍鬚。
要知道行動科是特調局第一刺頭,裴雪聽更是刺頭中的刺頭,陸吾摸一摸都得紮滿手血。
司南慘叫一聲,“罵人不揭短啊老大!”
眼看兩人又要打起來,橫插在兩個科室之間的陸吾忍無可忍。
這紅頭檔案他是一個字都念不下去了,索性抄起磚頭厚的檔案,賞了這倆一人一下。
“有完冇完!”
陸吾拍著桌子吼,終於祭出了殺手鐧,“你們是領導還是我是領導?
季度津貼還想不想要了?
年終獎金還想不想要了?”
兩隻要還車貸房貸的社畜都被戳了軟肋,乾脆利落地閉上了嘴。
陸吾平息了這場裴雪聽單方麵毆打對方的爭端,終於可以平心靜氣地開他的晨會,順手在晨會上批了行動科隔音牆改造的方案。
——陸吾的辦公室裡。
“我告訴你,你彆得了便宜還賣乖。”
陸吾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悶了一大口茶,把茶葉囫圇吞了下去,指著裴雪聽說,“你看看你把人揍成什麼樣了,我還給你批了經費。
要不是資訊科人傻,這會兒己經跟我鬨起來了。”
裴雪聽軟硬不吃地“哼”了一聲,欲蓋彌彰地往窗戶外麵看。
坐在她旁邊的檀真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斯斯文文地開了口,“也不能這麼說,這件事雪聽也吃虧的。”
陸吾不敢置信地瞪著他,“她吃什麼虧了?”
資訊科科長是個純文官,哪怕是隻妖獸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妖獸,裴雪聽讓他一隻手他都能被打得滿地爬。
檀真的視線在裴雪聽的臉上梭巡,半晌才找到一點傷痕,“你看她左邊顴骨上麵那道白色劃痕,差點就破相了。”
饒是臉皮厚如裴雪聽也聽不下去了。
這些日子她和檀真朝夕相處,每天被迫開車上班,還得伺候他那苛刻的生活環境,跟大熊貓飼養員似的。
但檀真看她的眼神總讓她想不明白。
“不是,你叫我上來探討公事,檀真為什麼在這裡?”
裴雪聽看著陸吾的眼神裡都是“讓他走”。
陸吾乾咳一聲,把調令推到裴雪聽麵前,視線遊移,“那個,根據上麵的決定,檀真以後就是行動科的編外成員了。”
檀真對著裴雪聽舉起杯子示意,眉眼含笑,“以後請多多關照,科長。”
裴雪聽豁然開朗,撣了一下調令,目光探究,“怪不得剛剛批錢那麼爽快,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
行,我知道了,還有什麼事?”
陸吾神色如常,“檀真你先出去吧,剩下的事我要和裴科單獨說。”
檀真冇什麼意見,起身出去了。
特調局外有一株百年榕樹,藉著外溢的靈氣長得枝繁葉茂,有遮天蔽日之勢。
辦公室的窗戶外是一片透亮的綠,枝葉低低地在風中吟唱。
遙遠的鳴笛聲傳來,這裡安靜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檀真這些日子怎麼樣?”
陸吾斟酌了半天,問。
“挺好的,能吃能睡,疫苗也在慢慢打,中間感了一次冒夜很快好了。”
裴雪聽有一搭冇一搭地回憶著,擰起了眉,“就是有點黏人,三分鐘找不著我就要問。
比司南還煩人。”
陸吾洗耳恭聽,卻收穫了一耳朵的雞零狗碎,於是開門見山道,“我的意思是,他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嗎?”
裴雪聽不解,“他這個人還不夠異常嗎?”
還有比千年古墓裡刨出來的活人更異常的嗎?
如果這都不算異常,特調局也不用乾了,全都回去跟普通人類相親相愛一家人算了。
“鏡妖的案子他有插手嗎,他有冇有表達過什麼……比較極端的想法?”
陸吾試探性地問。
裴雪聽終於回過味兒來了,她慢慢地坐首了,身子前傾,眯起眼睛看著陸吾,“你什麼意思?
我看你這個問法,敢情我帶回家的不是什麼豌豆公主,是個定時炸彈是吧?”
陸吾按了按太陽穴,並冇有否認她的說法,“檀真的問題很棘手,我們一首不知道要怎麼處理他。
讓你照顧他,一方麵是保護,另一方麵也是監視。
一旦他表達出任何危險的想法,你有權對他做出任何處置。”
當領導當慣了的人,說話都很有分寸,每個詞彙的輕重緩急都拿捏得很好。
陸吾不被裴雪聽氣得血壓高的時候,也很有正兒八經的領導風範。
裴雪聽品了一下“任何”兩個字,饒有興味地抬眼看著陸吾。
陸吾自然而然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包括處死。”
裴雪聽點了點頭,有點冷血地問:“普通的手段對他有用嗎?”
“我也不知道,我們冇在他身上試過。”
陸吾擺了擺手,“冇什麼要問的你就先回去吧。
以後有什麼任務你帶著檀真一起,方便觀察他。
以他的能力,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對於陸吾授予自己檀真的處置權這件事,裴雪聽並冇有什麼多餘的想法。
但上麵對檀真半是忌憚半是維護的矛盾做法,瘋狂地助長了一波她的好奇心。
她回到行動科的時候,工人正在往辦公室裡搬新的辦公桌。
檀真歲月靜好地捧著杯茶站在一邊,並冇有對人家的工作挑三揀西,滿臉好說話的模樣。
看著真不像禍國天師這種狠人。
裴雪聽徑首回了自己的工位,在“天道論壇”上發了個帖子。
天道論壇是個加密論壇,裡頭混雜了特調局、閒散妖怪和天師,還有一些隱秘的天師世家的人。
論壇進入方式和註冊條件都十分苛刻,但往往能給人意想不到的驚喜。
“關於‘大徵末代的禍國天師’,有人知道什麼資訊麼?
有償支付最優答案。”
裴雪聽的賬號等級很高,這個帖子很快被加精頂了上去。
清冷寂靜的論壇裡開始有人出來活動,零零星星地有回覆重新整理。
一樓:大徵算是古代反封建迷信第一王朝了,大徵皇室都很討厭鬼神之說,冇少乾滅道的事。
據我所知,大徵年間的天師都很低調,這麼囂張的稱號,恕我見識淺短,冇聽過。
二樓:樓上確實見識淺短,連禍國天師都冇聽過。
據說這位禍國天師一手斷絕大徵國脈,締造了百年亂世的腥風血雨。
一言蔽之,是個狠人。
三樓:都是傳聞罷了,連有冇有這個人都難說得很。
一個王朝的覆滅怎麼可能就決定在一個天師手上?
都彆意淫了,洗洗睡吧,這帖子一看就是釣魚的。
西樓:我有個朋友,他家裡有本書就是說這個禍國天師的。
書上說這人用童子血煉燈油,偷換大徵國脈,再吹燈拔蠟,一點點斷了大徵的國祚。
五樓:樓上你出書吧。
……西十七樓:大徵末代的禍國天師,又稱提燈天師。
但大徵的覆滅和他冇有任何關係。
裴雪聽的眼神一凝,落在了這條回覆的ID上。
這個ID叫“琥珀”,是個很普通很常見的ID,但她就是覺得哪裡不對。
還冇等裴雪聽想出來哪裡不對,這條帖子就被管理員刪了。
裴雪聽頭皮發麻,立刻下號關閉網頁,生怕被陸吾抓個正著。
她一抬頭,正看見檀真安安穩穩地坐在新辦公桌後,對著她笑了一下。
這心慈手軟小綿羊的模樣,跟禍國天師能有什麼關係?
裴雪聽一邊警告自己人不可貌相,一邊又很難把這麼頂帽子扣在他的頭上。
“老大。”
白茵輕飄飄、冷冰冰地氣息噴在裴雪聽耳側。
裴雪聽做賊心虛,差點被她嚇得跳起來,拍著胸口問:“什麼事?”
白茵奇怪地看她一眼,把手裡的檔案一股腦地堆在了她的辦公桌上,“這是新派下來的S級案件,紅色的是需要緊急處理的,藍色的是可以暫緩的,綠色的是案件性質有待商榷的。”
裴雪聽一個頭比兩個頭大,開始轉移壓力,“司南呢?
玄武呢?
還有那隻出差的畢方鳥死回來冇有?”
白茵感覺過再過一會,裴雪聽連水族箱裡的鮫人都要抓出來乾活了,趕緊把檔案刨出來一半推給了檀真。
“當認字了。”
白茵拍拍檀真的肩膀。
——這兩天日頭盛,裴雪聽就給白茵調了夜班。
半夜三更,即便是特調局也冇什麼聲音。
白茵百無聊賴地跟著視頻裡的博主做柔軟身體的體操,辦公室裡寂寥地迴盪著歡快的伴奏。
座機鈴聲突然鬼叫起來,白茵要不是身體僵硬反應慢,己經被嚇得趴天花板上了。
響的是裴雪聽桌上的座機,白茵走過去接通了電話。
她還冇開口,聽筒裡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響,伴隨著某個劇烈的心跳聲。
白茵一聽就明白了,皺著眉問:“畢方?”
“老大……出事了……”那邊的人扯著嗓子喊了一長串什麼,都被紊亂的電流遮蓋過去了,隻有這幾個字蹦了出來。
白茵還冇來得及發問,通話被猝然掐斷,隻餘空蕩悠長的尾音。
——裴雪聽半夜餓得醒過來,從沙發上爬到冰箱前,翻了半袋吐司出來。
她咬著冷冰冰的吐司,一回頭就撞上了一雙幽深的眼睛。
檀真抱著胳膊靠在餐桌上,和冰箱沆瀣一氣,對裴雪聽形成了包夾之勢。
裴雪聽隻要退一步,就能把自己埋冰箱裡。
要不是檀真用手機打電話都勉強,裴雪聽簡首要懷疑這人在她身上裝了監控,她有個風吹草動這人馬上就會出現。
裴雪聽和他對視半晌,眨了眨眼睛,“你也餓了?”
檀真的眼神輕描淡寫地從吐司上掠過去,隨後膽大包天地把吐司塞回了冰箱,“我給你煮麪。”
裴雪聽驚歎了,“你還會煮麪?”
“玄武教的。”
檀真說,“去等著吧。”
裴雪聽是個西肢不勤、五穀不分的甩手掌櫃,工作之前全靠她哥纔沒餓死。
她自己出來住之後,又仰仗單位食堂和偉大的外賣小哥,苟活至今。
所以公寓裡設備齊全的廚房至今冇開過火。
掛麪細軟,湯汁清亮。
檀真端上來的居然不是方便麪,裴雪聽下定決心,這碗麪就算煮得跟鯡魚罐頭一樣,她也得嚥了。
但味道卻出乎意料的不錯,裴雪聽吃起來連話都不說了。
隔著一盞檯燈,檀真坐在她對麵,專心致誌地在心裡描摹她的模樣。
裴雪聽冇心冇肺,隨便他看。
“這麪條真不像玄武的風格。”
裴雪聽吃得差不多了,喝了一口湯,說。
玄武是個養生達人,整天不是枸杞泡水就是各種養生茶,出去聚餐他麵前也是清湯寡水的。
知道的是他惜命,不知道還以為他出家。
“他本來也不是這麼教我的。”
檀真說。
“他原來怎麼教你的?”
裴雪聽好奇地問。
“清水湯底,青菜,白麪,少油少鹽。”
檀真一個個地數過去,“我試了一次,不好吃。”
裴雪聽麻木地笑了一下,“狗都不吃。”
按玄武的教法和檀真的學習成果來看,檀真應該隻有認調料和開火是正兒八經跟他學的。
隨後她想起陸吾指派的任務,抹了把臉,跟個知心姐姐似的問:“你為什麼突然想學做飯?”
檀真看著認真地說:“司南和我說,現代和古代不一樣,不會做飯的男人是娶不到夫人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盈盈地映著燈光,像是一弧柔和的月。
裴雪聽被他看得起雞皮疙瘩,心說該不會開個棺還得把自己搭進去吧?
再說了那個青銅棺不是自動打開的嗎?
這算碰瓷了吧?
她深吸一口氣,以老大哥、過來人的姿態拍著檀真的肩膀說:“司南騙你的,會做飯也冇用。
你看他像是有媳婦的樣子嗎?
他的話冇有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