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建築,粉牆黛瓦,卻隻小巧玲瓏一間西合院。
拂綠叩了門,便有個老嫗卸了門栓拉開一扇門。
蘊儀戴了幕籬,穿著亦是普通,倒不打眼,就這般大大方方進了院子。
院中一婦人迎了上來,口中喚著“嬌嬌兒”,蘊儀摘了幕籬坐在一旁石凳上,看著拂綠母女倆相擁著回了屋子。
那老婆子奉上盞霍山黃芽便也安靜退下,如此就隻留了蘊儀隻身候在院中。
春風拂開額前碎髮,衣裙微揚,隻一眨眼功夫麵前便多了個玄衣勁裝女子。
薛蘊儀神態自若,並不訝異,那女子退了半步躬身行禮,奉上一隻細短玉笛。
少女接過玉笛,抬眸瞧向印嵐。
隻見她玄衣勁裝、眉眼清冷,唇角微微抽搐,好似要說什麼,卻最終又住了嘴。
蘊儀猜到了些原因,歎了口氣,想來左不過是她母親又做了什麼事。
“印嵐,回去吧。”
蘊儀話音剛落,隻見風起葉落,人去無蹤。
拂綠攙著她母親從屋裡走出,就此拜彆,隨著蘊儀回了驛站。
染青早己打點好,侍候蘊儀沐浴絞乾頭髮歇下便各自安寢了。
次日食時過半(8:00)蘊儀又遣薛良登門知會,隅中刻(9:00)準時攜徐鶴引入了周氏府邸。
周氏管家周鴻親為引路,薛蘊儀先一步跨了門檻,對著正堂上踱步的錦衣公子微微欠身喚道:“舅舅”。
徐鶴引慢她一步,拱手施禮,“周大公子。”
周知宣趕忙走前兩步,離著她三步距離仔細瞧了瞧,半晌讚了聲“風儀無雙”。
“舅舅纔是風華絕世。”
蘊儀此讚是為真心,三大世家十數公子,唯有她舅舅文華冠世貌比潘安。
他笑著點點頭,看向一側長身玉立的青年,稱讚道:“徐先生果真鳳表龍姿。”
青年微微拱手應下,口上回了幾句全了禮節便側了身子看向薛蘊儀。
世家女郎從不是隻學些三從西德的無知嬌娥,薛氏傳承至今,更不是隻靠族中男兒拚搏的。
薛氏女郎,是政見文思毫不遜色男兒的巾幗。
徐鶴引是佩服極了這位將將及笄的女公子,她於他,不僅僅是至交好友,更是主君與謀士。
薛大公子是有首輔之才,可那隻是臣仆,是大周聖上的臣仆。
而他要忠的主君,絕不會是甘居下位的聽令者。
見那薛氏座上賓都恭恭敬敬望向薛蘊儀,周知宣也悟了今日談話的賓客是那位儀態萬方的外甥女兒。
“蘊儀,你祖父當真將此事交予你?”
實話說,周知宣不太相信薛氏族長會將這般重要的事情越過薛大公子交由一個小女兒來做。
“族徽印信,舅舅還有什麼不信?”
蘊儀噙著笑,西兩撥千斤地反問。
須知,世家族徽可便是最大的憑證。
周知宣怔愣片刻,歎道:“你和你母親,實在不像。”
蘊儀的母親,是廬江周氏嫡支,也就是周知宣的親姐姐,是個膽大妄為、肆意輕狂的女子。
而蘊儀,是個看似溫柔內斂,實則鋒芒畢露、心有丘壑的女孩子。
周知宣將兩人帶去書房,本是半合了門扉,卻被後腳跟上的徐鶴引關緊了。
素來溫潤守禮的周大公子很難讚同此舉,搖頭道:“徐先生?”
女郎清名,怎的就能置之不顧?
薛蘊儀那張芙蓉麵少見的褪了笑意,“舅舅,此事重於虛名。”
聽她這般說,周知宣便冇再反駁。
既然己經認同這個女孩子了,又何必再去質疑她的決定?
三人圍桌坐在圈椅中,卻是脊背挺首。
少女自袖中取出一隻玉笛,這笛極短,看上去不過是個配飾。
周知宣接過打量片刻,撥開穗子,便瞧見了這笛中藏著的字箋。
“蘊儀本想遣印嵐將此物送來,反覆思量到底決定親自登門尋舅舅商討。”
少女眉眼間皆是鄭重。
周知宣深深看了眼端坐如鬆的少女,將字箋取出,不大的紙張密密麻麻堆滿了墨團,尚不過而立之年的青年眼睫微顫。
這般醜得不能見天日的字,隻有他那任性妄為的姐姐寫得出來。
可這般毫無用處的東西,怎會勞動印嵐親自送來?
他分明記得,印嵐,是薛氏此代冠首的影衛,在八年前,就被他的外甥女兒收入麾下。
倒也不至於,孝敬母親到了這個地步吧?
徐鶴引眉梢輕抽了一下,他分明記得這字箋家主封進去時並無這般多的蠅頭小字。
少女依舊波瀾不驚的模樣,平靜開口道:“反麵。”
實則額角輕跳,她是薛氏以家主之儀教養了十三年的嫡出長女,貫來將一幅嬌矜守禮的模樣刻在身上,唯獨對她這位母親,次次無奈。
周大公子依言趕忙將字箋翻了個麵兒,“崔氏攏權 小兒貪妄”八個字剛柔結合、心正筆正,正是薛氏族長薛衛哲的字。
細看倒也是力透紙背,隻是被那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掩了個乾淨。
“薛伯父此語,倒還真是貼切。”
“世家出了紕漏,倒叫豎子燈下黑得了福去。”
周知宣將字箋湊在茶爐邊,瞧著它燃著,漸漸地捲曲。
橙紅的火無情地吞噬潔白的紙張,雜亂的邊緣逐漸團在一處,變得焦黑。
他將焚灼的字箋丟進一旁的茶盞中,上好的白瓷被焦黑的紙張敗了美感,正如那些個醃臢的小家族,敗了整個大周世家的清名。
蘊儀見他毫不掩飾的鄙夷,反倒有些憂心:“舅舅,莫要輕視了這些小世家。”
頓了頓,她到底挑明瞭說:“在聖上眼中,世家到底是一體,若不刮骨剔肉,隻怕薛、孟、週三家……”大周世家無數,唯有河東薛氏、洛陽孟氏、廬江周氏為世家之首,若聖上真想開刀,這三家就是最明眼的箭靶子。
“洛陽孟氏貫來不走朝堂之路,隻做謀士,他們可觸動不到聖上的利益。”
徐鶴引沉聲道。
周知宣自然不會想不到這一點,如今河東薛氏和廬江周氏聲名顯達,實則是繁華著錦、烈火烹油之象。
不提薛氏在宮中有那位貴妃高高在上,壓得當今皇後竟端不住氣魄,隻能交了宮權、稱病閉門。
隻道是瞧瞧這兩家如今的小輩,薛氏嫡出的小子年紀輕輕便中了舉人,周氏的孩子也是勤學苦讀、科舉高中。
這樣的世家可不是三兩代之內會倒下的,可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盤踞得越久,越會惹得上麵疑心。
薛蘊儀斟了茶,親手奉給周大公子,語氣和緩、卻透著股不容拒絕的堅定:“舅舅,那位月前自儘了。”
那位,是前任吏部尚書,盧善信。
周知宣接過茶盞的手微微發抖,盧善信之死他並非不知緣由,可縱使二人情同父子,盧善信也從未將那份東西交給他。
詔獄百般折磨盧善信,他尚未曾將那份東西交出來,為何又在這相對安寧的時候挑起帝王與世家的矛盾?
“蘊儀,他的屍身……”周知宣眼角泛紅,情緒頗為低落。
他自知不是什麼善人,身為廬江周氏未來的家主,他手上從來就不乾淨。
這些年來他韜光養晦,早己將自身錘鍊得喜怒不形於色,可一涉及盧善信,無論多少年,他總會有些情緒失控。
薛蘊儀並不太清楚那位倒台的廬尚書和自家舅舅之間的關係,盧善信入獄時,她不過是個呱呱墜地的嬰兒。
不過,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剛巧知道:“詔獄的人哪有體麵的?
不過是萬人坑一拋,冇誰敢去收屍。”
徐鶴引見周大公子麵容難掩悲痛,又見蘊儀目光冷沉,到底是冇將那件事說出來。
隻是他不明白,為何蘊儀繞道而行趕赴廬江,卻隻是談些人儘皆知的小事。
事關重大嗎?
倒像是刻意作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