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爬也要爬到長安

在一道道詫異目光中,瘦骨嶙峋的青年書生緩緩走了進來。

似乎是長久以來的自卑,讓他不敢抬頭,步伐怯弱紊亂,默默站在牆角。

婦人稚童們彆過臉去,不約而同露出嫌棄的表情。

龜茲城隻有一個懦夫,那就是劉家!

書生名喚劉尚,其祖父是龜茲城的主薄,專門負責城內事務,比如安排收割糧食、統籌鑄幣等等。

當時城頭還有一萬多安西軍,自然不需要書吏上戰場。

但到了劉尚父親那一輩,城牆白頭軍隻剩一千多,可劉父卻依然以事務繁忙推脫。

這個劉尚更甚,整天蹲在茅草屋裡讀書,與其說是讀學問,不如說關在狹窄的屋內麻痹自己的內心。

龜茲城隻剩兩個青年。

一個以一己之力麵對黑暗,不算強壯的身軀扛起萬裡孤城,肩挑神洲疆土的重擔。

而另一個不堪入目,聖人書能救蒼生嗎?聖人書能保住這座孤城嗎?

“我去!”劉尚臉色蒼白,可這一次眼神卻異常堅定。

老嫗冷視著他,儘管年邁古稀,可聲音仍舊威嚴:

“大漠無垠,蒼鷹不渡,你這個病弱書生,拿什麼走出西域?”

“數十萬裡疆土,隻有龜茲這座孤城還飄揚著大唐旗幟,你有多少勇氣?”

在她心裡,唯獨長安有本事走出危機重重的沙漠。

劉尚聲音低沉,緊攥著雙拳:

“爬,也要爬到長安。”

“我要告訴中原,安西軍守了六十年,我要告訴蒼生黎庶,戍邊軍人一步都冇有退,我要告訴英靈的後人,他們不是拋家棄子,他們為中原文明流乾了最後一滴血!”

“史官秉筆直書,安西軍不該被遺忘,我們要長耀史冊!”

說完眼睛血紅,熱淚湧出。

昨夜顧長安一人站在城頭,血霧瀰漫,孤獨遙望沙漠的背影讓劉尚羞愧,無地自容!

他一個讀書人,不能再逃避了!

扛不住弓弩長槍,他有一雙健全的腿,他有一雙還算靈活的雙手,他匍匐前行也要抵達長安!

一年,兩年,三年,他一定要會將這道曙光帶到長安,告訴中原——

有人在絕境中為華夏堅守六十年,爾等豈可坐視蠻族坐大、神洲沉淪,懇請再造煌煌盛唐!

婦人們注視哭成淚人的劉尚,眼神逐漸柔和,沉默著不再言語。

她們當然希望讓長安離開龜茲城,可長安決然的態度表明他要與這塊疆土共存亡。

為今之計,隻能讓劉尚孤身行走在沙漠裡。

劉尚有私心麼?

肯定有的。

一旦死裡逃生抵達長安,他的生命就有希望,他能安穩讀書,甚至憑藉安西人的身份還能謀取一官半職。

看完輿圖,誰都清楚大唐不可能派遣援軍,也冇這個能力打通河西走廊。

所以孤城即是孤城,她們永遠冇機會回到故鄉。

“他不行,你去吧。”老嫗渾濁的眸光死死盯著顧長安,近乎哀求。

為什麼不願活著!

長安一定能離開沙漠,他聰明機靈,也會在中原殺出一條血路,他日封相拜將亦不是夢話。

“彆再勸了,我與孤城共存亡。”

“世間隻有一個神,那就是死神,它想降臨到我身上?還不是時候。”

顧長安一如既往的平靜,他生於龜茲城,死也要死在龜茲城裡。

這是信仰,這是信念!

這是中原脊梁,更是華夏榮耀!

他希望史書能記載他的事蹟,告訴後世蒼生,疆土不可丟,文明不可滅,漢族脊梁橫亙長河!

更何況,兩萬多個爺爺在天上看著他呢。

六十年的戰鬥,隻剩最後一根獨苗,哪裡能夠退縮?

“劉尚,記住你說的話,爬也要爬到長安!”

顧長安神情冷冽,旋即默默走進府衙內宅。

他找到一堆銅板,這是自行鑄造,上麵還是雕刻“建中”二字。

鑄錢隻是為了維持龜茲城的流通秩序,市場需要貨幣等價物,這樣六十年纔不會混亂。

到了蠻國控製的商路,銅板肯定會被拒收,隻有金子。

顧長安翻遍鐵箱,隻找出二十幾粒金豆子,還是這些年存起來的戰利品。

……

風沙怒卷,月色蒼涼。

龜茲城外,劉尚牽著一匹駿馬,馬背馱著大包小包。

他怔怔盯著殘破的城牆,雙眼濕潤。

“你懂蠻語,先偽裝成蠻人混進城鎮,找個店鋪夥計的差事,借河西走廊通商的機會趁勢逃往中原。”

顧長安靜靜凝視很久,而後麵無表情地轉身進城。

“一路順風,希望你活著抵達長安,希望你滿腹經綸建功立業。”

“還有,再也彆回西域。”

砰!

城門緊閉,一牆之隔,彷彿是地獄和自由的分界線。

顧長安甘願在地獄裡無止儘沉淪。

撲通——

劉尚跪地磕了三個響頭,他知道兩萬多安西英靈在天上看著他。

“爬也要爬到長安。”這是他許下的誓言。

更是他的使命!

六十載,年複一年,日複一日。

安西軍不能被中原遺忘,他們用一生守住了大唐的疆土。

還有顧長安,這個名叫長安的男人從來冇有見過長安,亦不知道說長安話。

但他的名字絕對不能淹冇在漫漫黃沙中。

漢朝霍去病封狼居胥、太宗皇帝征伐四方,帝國雙璧李靖和李勣,這些都是史書如雷貫耳的名將!

可在某種意義上,顧長安不比他們差!

黑暗的深淵裡,他孤獨堅守著中原在西域的印記,將生命活成光亮。

希望的火把理應傳遞給整個華夏民族!

“劉尚走了。”

書生額頭赫然血肉模糊,換上一身蠻國服飾,拿剪刀剪去長髮,悉數埋進黃土裡。

在頻頻回首間,一騎繞遠路消失在夜色裡。

望樓上,顧長安憑欄眺望,目送著劉尚離開。

九死一生的任務。

孤身一人很難踏出沙漠,何況是一個瘦弱書生,唯有依靠頑強的意誌力。

能爆發多強的意誌,決定他能否走出玉門關,能否踩踏一抔中原的土壤。

或許會死在途中,包裹裡的身份印章埋葬在黃沙裡,無人問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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