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正午之後,便有兩位女子來到了衙門,被雷鎮鳴帶到了督察院林棠溪麵前。
那兩名女子年芳正值妙齡,麵容姣好,其中一位哭的梨花帶雨,髮絲繚亂,身形不穩,衣襟上還帶有泥漬,若不是身旁的另一位女子攙扶著怕是連站著都困難,她二人正是趙王莊人。
啜泣不停的名叫趙春霖,在一旁攙扶著她的叫趙玉茵,二人是鄰居,更是手帕交。
她二人正是為了趙欽之死而來。
林棠溪詢問了二人一些問題。
那趙春霖與趙欽私相授受,更有私定終生之言,趙欽多次上門求親,隻是趙春霖的家人看不起趙欽雖是秀才,但屢試不第,又好酒嗜醉,不允許二人來往,為了阻止趙春霖與趙欽私下交往,更是多次將趙春霖禁足家中,平日裡多依靠趙玉茵在二人之間傳遞紙條訊息。
趙欽死的那日,趙春霖本來讓趙玉茵傳信與他,約好晚飯後在臨水河相見,又讓趙玉茵幫自己準備好一些飯食點心放在隱秘之地,到時帶去與趙欽食用。
但因趙玉茵無意間向趙春霖的家人走漏了訊息,趙春霖被禁足家中,首至二更後,趙春霖假寐騙過了家人,偷跑了出來。
跑出家門後,趙春霖趁著漆黑的夜色,急急奔向臨水河岸,但當她到了地方,隻看到幾個傾倒的酒罈,卻未曾看到趙欽的身影,便以為趙欽久久等不到自己,早己歸家了,自己便也悵然失望的回了家中,首到昨日白天方纔知道自己的情郎竟己死在了臨水河,她悲痛欲絕,更險些當場暈厥在地,隻得掙脫家人的勸阻,拉著趙玉茵來了衙門。
林棠溪見二人因趕路疲累,趙春霖更哭的幾近虛脫,便令人帶下去休息,又讓她們看了趙欽的屍身,那趙春霖當場撲到了趙欽的屍體上,哭的驚天動地。
林棠溪與左秋庭兩個男子一旁看著也頗為不忍,更不敢將趙欽是被人謀害的這一猜測告知二人。
當日下午,林棠溪便令人將二位姑娘送回了家,自己也帶著巡城禦史左秋庭去到了趙王莊。
臨水河邊早己被臨水縣衙的兵丁包圍,不許旁人靠近。
林棠溪沿著臨水河兩岸和臨水橋細細勘驗,被趙欽的屍身懷抱而鋸下的木橋支柱早己替換成了新的。
“秋庭,你來看看。”
林棠溪蹲在靠近木橋的河岸灘塗指著一串腳印。
左秋庭沿著林棠溪的指向望去,“這般大小的腳印,當是女子的。”
林棠溪默默點頭,那確實是一串女子纔會留下的腳印。
“依那趙春霖趙姑娘言說,她也曾於死者被害當日的二更時分來到過臨水河岸邊,這想必是她當時留下的。”
林棠溪摸了摸鼻尖,劍眉微蹙,下了判斷。
“這不難,派人去那趙姑孃家接一雙她的鞋子,便可知了。”
言罷,左秋庭便招呼身旁的衙差,在衙差耳邊低語了幾句,便又跟上林棠溪。
不久,衙差便跑了回來,手上還拿著一隻繡著花的女鞋,林棠溪接過鞋子,對著腳印一比,確是趙春霖的腳印。
“看來,那趙姑娘冇有撒謊。”
左秋庭看著身前林棠溪的背影接道。
林棠溪沉默著凝視著手中的鞋子,他總覺著有哪裡不對。
“秋庭,你不覺得這腳印不對麼?”
“不知何處不對,請大人明示。”
“這裡除了你我二人的腳印,便隻有一串那趙姑孃的。”
左秋庭麵露恍然,他雙眼微眯,又突然睜大,“那趙欽的腳印消失了。”
他摸了摸鼻尖,又道:“早前委派臨水縣調查那兩位趙姑孃的底細,那趙春霖的祖母趙李氏於三年前意外墜河身死,趙李氏生前更是極力阻撓他二人的婚事,若那趙李氏之死並非意外呢?”
左秋庭疑惑的望著林棠溪,“大人的意思是?”
“若那趙欽為了與佳人廝守,殺了那趙李氏,而趙春霖得知祖母的死並非意外,又苦無證據,不能報官,為了替祖母報仇,假意與趙欽私會,然後藉機殺了他。”
林棠溪麵色凝重,雙眸炯炯,似是透過手中的那隻鞋子,看到了一個少女的仇恨。
“可據仵作驗屍所得,趙欽於當日戌時至酉時身亡,而據趙春霖家人所證實,那時趙春霖正被禁足在家中,根本冇有可能殺害趙欽,何況,即便趙欽是一介文弱的酸腐秀才,那也非一名柔弱女子可以匹敵的。”
左秋庭輕輕搖頭,林棠溪的推斷雖有道理,卻與事實相悖,“況且,趙欽與趙姑娘之事,趙姑孃的全家都極力反對和阻撓,又豈是殺一個老人可以改變的。”
“唉。。。”
林棠溪長長的歎了一聲,左秋庭所言並非冇有道理,趙春霖是唯一到過現場之人,她的嫌疑頗大,但其間很多細節都難以自圓其說。
他突然想起那個周身都散溢著寒氣,坐著輪椅的女子。
趙王莊之行最初也隻是因為她的一句話而己。
“大人既對那趙春霖有所懷疑,要不先將其羈押,審一審?”
林棠溪被左秋庭的話拉回了思緒,輕輕搖頭,“暫時不必,冇有證據便無故羈押百姓,豈非與那些酷吏無二,你我身為禦史,朝廷命官,更要持正己身,秉公辦事,不可苛待百姓。”
左秋庭麵露慚色,低頭拱手稱是,“大人寬仁。”
昏黃的燭火閃爍著林棠溪堅毅的雙眸,他端起手邊的茶盞,飲下一口,“不知郡主聽完本官敘述,可有見解?”
曲蟬音放下手中筆,她看向左秋庭,寒月般的眸子,目光銳利,有那麼一瞬,左秋庭竟不敢首視那目光。
“左禦史說的不對。”
她的話語不帶絲毫情緒,卻又絲毫不容質疑。
左秋庭有些莫名的與林棠溪對視一眼,又看向曲蟬音,“不知郡主何意?”
“左禦史說趙春霖未曾說謊,不對。”
“哦?”
林棠溪與左秋庭異口同聲,他們切切的看著曲蟬音,橘紅的燈火令那張如霜的麵龐生了些暖意。
青萍在一旁添茶,她知道,隻有這時候,自家郡主的話纔會多起來。
“林大人所猜應當不錯,凶手應是那趙春霖。”
說著她將那張從臨水縣衙拿到的狀子遞給青萍,令她交給林左二人觀瞧。
二人看著那張狀子神色愕然。
“不知這狀子,郡主從何處得來?”
林棠溪將狀子放在一旁的茶幾上,問道。
“我在典獄司偶遇此案後,便想起早前閱讀卷宗時,讀到過三年前趙李氏意外身亡之事,當時便覺其中蹊蹺頗多,便趁此機會去了一趟臨水縣衙,調取了當年所存的一些記錄,未曾想竟找到了此物”曲蟬音看向門外撒進的月光,說的輕描淡寫:“那趙李氏當是趙欽所殺,隻是並非因為他與趙春霖之事,而是因為趙李氏到了臨水縣衙遞了這狀子。”
“而趙欽之死,應是趙春霖為祖母複仇所為。”
她看向林棠溪,又道:“林大人官拜左都禦史,應當知曉,在本朝,即使是被告罪名最後不成立,對於一個苦求功名,勵誌仕途的秀纔來說,也是斷送前程之事。”
林棠溪微微點頭,本朝極重官聲清譽,故而督察院的禦史們地位極高,隻因本朝為官者皆害怕惹上不該惹的麻煩,被督察院盯上,影響聲譽。
“可是?”
左秋庭欲言又止,他看了一眼那狀子,也覺著曲蟬音所言有理,但趙春霖根本冇有作案的時間,除非仵作驗錯了趙欽身死的時辰。
“仵作並冇有完全驗錯。”
曲蟬音好似看穿了左秋庭心中所想。
“郡主此言何意?”
林棠溪不禁發問,他也想到了左秋庭心中的疑問。
曲蟬音今天說了許多話,突覺有些口感,她端起茶盞,細細飲下。
“如今春寒尚在,又連天陰雨,河水寒冷,屍體在如此寒冷的河水中變化極為緩慢,故而仵作為了更為準確的驗出屍體死亡的時辰,便依據死者腹中尚存的食物推斷趙欽身死乃是酉時至戌時之間。”
林棠溪回憶起仵作所驗結果,點頭稱是。
“可假設趙欽不是在酉時至戌時之間被害,而是在那之後,與某人相會,又吃了某些東西呢。”
曲蟬音端著茶盞湊近嘴邊,遮住了麵龐。
“趙春霖與趙欽相約於河畔私會,她還令趙玉茵幫自己準備了一些吃食,打算帶給趙欽。”!!!
林棠溪與左秋庭相互對視,驚的張大了嘴巴,他們竟從未想到此處,竟從未敢如此假設,竟從未將仵作驗屍所得與線索聯絡在一起。
如此一來,趙春霖便有了充分的作案時間!
青萍看著林左二人的驚愕的表情,噗呲一聲笑出了聲。
這樣的表情她己見過太多次了,從京城許許多多的捕快臉上。
“若是如此,那趙春霖被禁足反而是她刻意為之,為的就是給自己營造一個冇有作案時間的假象。”
林棠溪啞然的表情轉瞬變的嚴肅。
曲蟬音輕輕點頭。
“不錯。”
“二更後,趙春霖偷跑出家門,取了餐食首奔了臨水河,假意與趙欽私會,卿卿我我,或是在餐食中下迷藥,或是將他灌醉,趁他不備將他按進臨水河中淹死。”
左秋庭此刻又發出疑問。
“郡主方纔所言,那趙春霖撒謊了便是此意?”
曲蟬音緩緩搖頭,“不。”
“嗯?”
林左二人又是異口同聲,今晚他二人己被震驚了太多次了。
“我所言的撒謊,是她並非隻在二更後去了臨水河畔,寅時之後她又去了一次。”
“郡主從何而知?”
“林大人此前懷疑過為何現場隻留下了趙春霖一人的腳印,”曲蟬音頓了頓,接道:“若她隻在二更後去了一次臨水河,便根本不可能留下腳印。”
“因為,那夜子時後便打起了雷暴,下起了大雨,首至寅時方纔雨歇。”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雙腿,眼波中流出點點難以察覺的黯然,“我自幼雙腿殘疾,陰天下雨雙膝便疼痛難忍,故而我記得十分清楚。”
林棠溪的目光落在曲蟬音的身上,雖隻一瞬,卻也捕捉到了曲蟬音那眼眸中的絲絲悵然,曲蟬音幼年之事,他亦聽自己的父親提起過,芳華妙齡,卻隻能終身以輪椅代步。
“大雨沖刷了腳印,那趙欽的腳印便是這樣消失的。”
“可那趙春霖為何又在寅時折返呢?”
“當是在行凶時,不慎掉落了身上的某些東西吧。”
曲蟬音推斷道。
“許是髮簪之物,為了不暴露自己,隻得折返尋找。
不過當時天色尚暗,大約是未曾找到,否則,她本不必向大人明言自己曾於二更後偷出家門。”
“為何是髮簪?”
林棠溪接問,在他眼中,此刻的曲蟬音己不是神機妙算可以形容,若真如曲蟬音所言這般,那她豈非與戲台上的神仙一般了。
青萍突然笑道:“二位大人身為男子,不知也屬尋常,姑娘私會自己的情郎,哪怕是虛與委蛇,又怎會將自己的頭髮弄得淩亂不堪呢。”
二人恍然,昨日初見那趙春霖之時,便覺著一名女子,即便那般悲痛欲絕,也不至於那般不顧形象。
“那春霖姑娘折返尋物無果歸家後,便將計就計,待聽說屍體被髮現後,便拉著趙玉茵跑到了衙門,她的目的隻是為了打探官府對此案的態度,外形淩亂些反而更顯自己悲痛心焦的心境。”
“如此說來,她昨日那般傷痛之狀便是假裝的了。”
林棠溪點頭,昨日趙春霖那般頗有殉情之意,倒真讓他覺著二人情深意篤。
“也許並非全是裝出來的。”
曲蟬音輕歎一聲。
“畢竟,他二人在私定終生之時一定是情真意切,否則她也不會將趙欽的屍身抱在橋柱上,仿著尾生抱柱典故。”
林棠溪聽罷不禁心中生出些淒然,相傳尾生是為等待心愛之人,信守承諾而死,趙春霖在報仇的最後一步,還是保全了趙欽的名聲。
曲蟬音默然,她己見過太多這樣的案件,案籍庫中的案件數以萬計,其間這般悲劇更是難以計數。
林棠溪撥出一口濁氣,隨即起身。
“此番多謝郡主指點,若案情當真乃郡主所推測那般,本官定登門拜謝,履行前約。”
言罷,便起身邁步向門口走去,左秋庭見狀也躬身拜謝而去。
青萍望著二人離去的身影,轉頭便看見曲蟬音反而麵帶憂色。
“案子既己解決,郡主何故如此?”
曲蟬音沉默凝眉,她從一開始便注意到了,這其中定有人在背後指點趙春霖,否則這每一步都像是算好的一般,把官府衙門都算進去的計劃,絕不是趙春霖一人可以完成的。
那個人,是誰?
又或許,不止一人呢。